他睁着血红的眼,走向黑暗的铁门,看渗着森森寒光的窗,一步一步。
暗黑的猫头鹰栖在铁门上,睁着他泛着黑光圆溜溜的大眼睛,讥诮地一歪头,便向黑暗之中掠去。
“咕咕咕……”一片软软的黑羽落在他的肩上。
他勾了勾嘴角,转瞬指尖的黑羽化为齑粉。
暗朽的气味与血气混合起来的味道让他皱起了眉。
老鼠“吱呀吱呀”的叫声从四方响起,无数只似凭空钻了出来,如潮涨一般,只只目眦欲裂,牙上带着森森寒气。它们涌向一个人。
他目露惊异。他看向那一角,一个醉汉正抱着一个沾了血的酒瓶沉沉酣睡,右手食指被齐齐切断。他口中还不时骂着几句粗话。他细细揣摩着他嘴里的脏字,摸着下巴,目光微敛,笑出了声。
老鼠们蜂拥而上,从衣管裤脚的宽大的缝隙里钻进去,尖锐的牙紧紧贴着他汩汩翕动的血管,涎水顺流而下。他嗤笑一声,摸了摸发凉的胳膊向前走去。
女人尖锐刺耳的叫声撞进他的耳朵。他皱眉,看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眼眶空空,是个瞎子。
她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求你求求你,给我钱……”忽然她又揪着自己枯草一样的头发,抱着脑袋,呜咽不止,“阿展,阿展,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啊……不要……我错了……”又恶狠狠的地咬向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钱……钱……给我钱给我钱!”
他目露鄙夷,撇了撇嘴,掏了掏耳朵,啐了一口浓浓的痰。还有很多人,如他们一样。
在戴上手铐的那一刻,他莫名感到一阵解脱。窗外月光如水撒了满天。
一只通身青绿的鸟从那扇小小的窗子钻了进来,站在窗棱,有着长长的尾羽,眼中似燃着光芒。
他眼中闪过兴趣,双手捡起脚下的石块向它丢去。石头只堪堪高达墙体一半,便颓颓落了下去。它没有飞走,只是用沉静的目光望他。他有些无所适从,越发丢得用力,嘴上还骂骂咧咧的,脸却越来越红。他从它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潦倒肮脏的男人。
青鸟向里飞去,似一颗流星,闪着温暖的光。
他看见它盘旋在那个男人上方,只一声轻吟,那浩浩荡荡的鼠群便如潮水般退去,留下那个满目疮痍的男人的躯体,衣服还在,只是却多了无数深可见骨的伤口,他还在睡。青鸟又衔着一摞钞票,向那女人飞去,看她哭着笑着像抽了骨头的狗匍匐在地上,拾起。
它像一个火把,照耀了整座监狱。
最后它向他飞来,眼神依旧沉静温柔。
它嘴里是一根细细的蜡烛,刻着“二十六”的字样。
他涩涩地笑着。距离他出生被抛弃的日子,已经都二十六年这么久了。
他小心翼翼地借双手之间仅有的空隙点起蜡烛,明亮的橘红色火焰从四周拢起,照亮了他的眼。无数景象从眼前闪过。
一身潦倒遍体鳞伤的醉汉原来也是个一身儒雅意气风发的好丈夫好父亲。儿子迷恋赌博,卷上房产逃走,而他被道上的老大美名其曰子债父偿断了一指。回家发现妻子和上司在自家床上抵死缠绵,他一身清骨低头向她下跪,断指的血晕湿了地板,结果却换来她的冷嘲热讽,她说你能带给我什么,对啊,他能带给她什么,她梦寐以求的高贵生活还是无穷无尽的美丽荣耀,都不能。他只能颓然看她离开,一夜青丝变白,终日以酒为伴,他沉睡时总满含温柔,胡子拉碴,笑着喃喃,“茵茵,你真漂、漂亮……小刚,你又调皮了……”茵茵小刚,是他妻儿的名字。他不能忘也不敢忘。他在梦里总一I遍又一遍地说我等着你们回家呢。
他伸手摸了摸醉汉断了的残指。
披头散发神经失常的女人原来也是有着清灵眼睛,像朵幼嫩的小雏菊一般清新的姑娘,父亲病来如山倒,瘦削孱弱的身体每天痛到打滚。老板拖欠工资数月不发,走投无路,她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得到的回答竟是让她陪他一夜。那一夜真的好长,她痛到麻木像一株无处漂浮的野萍,眼神苍白空洞,只盼着太阳再快一点升起。后来钱没有拿到,她却被囚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她总是梦到父亲儿时大大的手掌,梦到未婚夫温柔的笑,他们转瞬都面目狰狞地责问她为什么要做出这般没皮没脸的事情。后来她彻底疯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剜了自己的双眼。因为老板曾经说过,当初看上她便是爱极了这轻灵温柔的眼。
他怜悯的目光轻轻抚过女人空洞的眼眶。
最后一副画面,是个小小孱弱的婴儿在雪地里呱呱而泣。
他闭了闭眼,然后呢,然后被人拾去,从此堕入黑暗再无救赎。充斥着无休止的虐打叫骂的日子始终如附骨之蛆一般,直至往后所有的岁月里都纠缠不息。
他很想质问上苍,为什么自己的人生先从一开始就这般黑暗,暗到了骨子里。
直到那一天,他睁圆了猩红的眼,将淬着寒光的刀尖狠狠送入他们的心窝,只细微的一声,那些人便再没了恶狠狠的尖牙恶口来吞食他的鲜血残肢了。那一天,他刚好十六岁。
自此仓皇逃窜十余年,他当过小偷,打过群架,当然也杀过人。
他揉揉发酸的眼。青鸟轻轻啄啄他的手,似是安抚。它停在他身前,嘴里还衔着一个东西。
他手里被塞进一张照片,是一张全家福。一对身着军装的夫妻,满脸庄肃眼神中却隐含温柔,怀中拥着一个眉眼弯弯的小小的婴孩。
右下角的日期是1979年,中越战争爆发的前一个星期。
他眼含着细碎的光芒笑得灿烂极了,可笑着笑着却又忍不住哭了。他哭得像只小兽,哭声一直传得很远很远。
青鸟目光沉静,轻轻地展开羽翼。
最后轻轻地抱住了他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