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寻找文字的旅程
4. 观堂解锁殷商信史
我们已经说过,历史学中所谓的“信史”,指的是真实可信、有藉可查的历史记载,通常必须是既有文字记录,又有实物给予印证的历史。在中国甲骨文发现前,国际主流历史学界,包括民国时期的“疑古派”学人,仅承认东周建立(前770年)为中国信史起点,商朝、夏朝因缺乏出土的同期文字证据都被视作传说,司马迁《史记》记载的尧、舜、禹等更是神话故事。

殷墟甲骨文的出土,特别是一位学者对甲骨文的研究解锁,把中国古代信史向上推进了约1000年,为商朝进入信史时代奠定了基础。


王国维,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生活在清末与民国、近代与现代相交时期。一顶瓜皮小帽,一副圆框眼镜,八字胡须,在我国那个特殊年代被视为“前清的遗老遗少”,虽然他是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

文学爱好者都知道王国维借宋代晏殊、柳永、辛弃疾等人的诗词表述的人生愿景:“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求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执着);‘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顿悟)”。王国维近30岁时写就的《人间词话》,一时间洛阳纸贵。

国学研究者也知道王国维是国学大师,1925年被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聘为教授,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并称为清华国学“四大导师”,在文学、史学、哲学方面作出了突出贡献。

鲜为人知的,王国维还是甲骨文研究的先驱,是“甲骨四堂”中的“观堂”(其他三堂为“雪堂”罗振玉、“彦堂”董作宾、“鼎堂”郭沫若),他是“甲骨四堂”中将甲骨学由文字学演进到史学的第一人。
年轻时代的王国维,就与“雪堂”罗振玉结成了莫逆之交。1908年,罗振玉首先弄清了甲骨的出土地点,随后他和王国维考定殷墟是商朝晚期的旧都,他们的研究最后导致1928年开始的殷墟发掘,成为中国现代考古学的肇始。

在二十多年时间里,罗振玉倾其所有,收得甲骨三万多片。在罗振玉的帮助下,王国维也开始了对甲骨文的研究。两人约定研究的分工:罗振玉侧重对甲骨文的释析,王国维则通过这些文字来考证殷商时期的社会历史。
1917年,王国维在撰写《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时,能够采用的原始文献,只有罗振玉收集到的大量的甲骨文碎片。商纣王失国埋卜,刻有卜辞的甲骨长埋地下数千年,出土时肯定有一些断裂破碎;而且殷墟首先由古董商发现,他们开始是按片收购,安阳农民就将完整大块甲骨破坏成数片,以便卖出更多的价钱。
面对成千上万的甲骨文碎片,王国维只能玩“拼图游戏”(缀合),即把所有的甲骨文碎片拓印之后,试图找出一些可以拼合为完整文字的拓片。

你可能会说,这不就像小孩拼积木一样,是个成年人都能拼出来。可是这样讲就错了,如果面对的是数以万计的甲骨(还不是实物,只是拓片),你还找到适当的碎片并能拼凑出文字来吗?就算能拼出来,你能解读上面的重要历史信息吗?
聪明睿智且坚韧不拔的王国维,不仅会认读甲骨文,而且要找到可以拼合的碎片。历经数月的艰辛,他终于在这个“拼图游戏”中,发现并缀合了中国甲骨文史上最重要的一版甲骨文拓本。
这版甲骨文原本是三个碎片拼接(缀合)而成,王国维只发现了其中前两片,后一片是“甲骨四堂”中的“彦堂”董作宾后来补充上去的(参看《甲骨文合集》编号为32384的甲骨文拓片)。

王国维写道:“两片疑本一骨折为二者,乃以二拓本合之,其断痕若合符节,文辞亦连续可诵。”也就是说,他认为这两个碎片原本是被折断的,如果把两者合一,不仅断痕吻合,而且文字也连续可读。然后,他惊讶地读到了“甲十,报乙三,报丙三,报丁三,主壬三,主癸三……”。

王国维知道,殷墟甲骨文主要用来记录殷商王室或贵族祭祀或占卜的文本,以上文字中的“十”、“三”,很可能是祭祀物品的数量,例如三头牛、十只羊,而“甲,报乙,报丙,报丁,主壬,主癸”,请等一等,王国维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列熟悉的帝王名字,他赶快找到司马迁编撰的《史记•殷本纪》,其中赫然记录着殷商先公先王的世系名号:“微-报丁-报乙-报丙-主壬-主癸”。其中“甲”即《史记》中的“微”的别名,而“报乙,报丙,报丁,主壬,主癸”与《史记》中记录的“报丁-报乙-报丙-主壬-主癸”先公先王名讳大体相符,只有个别顺序误差。

在殷商甲骨卜辞中,存在着大量“祀谱”,记录的是祭祀先祖的时间、祭祀方式、祭品数量等内容。而这些祀谱严格按列祖列宗的次序排列,可看作是一种“变相家谱”。
王国维继续写道:“凡殷先公先王自上甲至于大甲,其名皆在焉”,也就是说,他通过此组缀合及其后的继续研究,根据所发现的“变相家谱”,一举解决了中国上古史的重大问题,为中国古代信史上推及商奠定了基础。

王国维的“拼图游戏”还证实了《史记•殷本纪》所记载的“微-报丁-报乙-报丙-主壬-主癸”等商王世系大体可信,或者说,太史公的《史记•殷本纪》所言基本属实,足见司马迁治学之严谨,中国古代信史可以从东周推及殷商,即向上推进了约一千年(从公元前770年东周建立,向上推进到公元前1600年商朝建立)。同时,他还纠正了《史记•殷本纪》中先王名讳在排列次序方面的错误,重建了商代历史中最重要的《商王世系表》。

王国维称自己的考证方法为“二重证据法”,意思是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互证,即运用地下的材料(考古)与纸上的材料(文献)相印证比较以考证古史的真伪,与西方实证主义的科学考证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国维的方法说明,只有运用“二重证据法”考证的历史才能进入信史。
王国维的这篇论文《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以及前一篇论文《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同为“甲骨四堂”的罗振玉是第一个阅读者,读后赞赏有加。“甲骨四堂”中的“鼎堂”郭沫若则赞颂说:“卜辞的研究要感谢王国维。是他,首先由卜辞中把殷代的先公先王剔发了出来,使《史记•殷本纪》和《帝王世系》等书所传的殷代王统得到了物证。并且改正了他们的讹传……我们要说,殷墟的发现,是新史学的开端;王国维的业绩是新史学的开山,那是丝毫也不算过分的。”

甲骨文是唯一沿用至今的古代文字系统。王国维的发现不仅证实了商朝的存在,更是串联起中华文明从商周至现代的连续性。这种“文字—文明”的延续性,使甲骨文成为中华文明没有断裂的核心象征之一。
王国维之后的考古学者,又新发现了诸多可以证实商王朝存在的甲骨文新证,例如,国家图书馆保存的这片甲骨文实物,“祖乙”(第13任商王)的名字,就是《史记》中关于商王世系记载的印证之一。

遗憾的是,时至今日,我们尚没有从现有出土的甲骨文上读到有关《史记•夏本纪》相对应的信息,让《夏本纪》也成为信史还有待新的“王国维”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