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课本里有《榆钱儿饭》、《挖荠菜》,那时不懂,总认为这样稀松平常的事有什么好写的呢。许多年以后,当我在离家千里之遥的城市,偶然抬头看到榆钱儿挂满枝头,或是在扑鼻的香气中将一朵朵轻柔的槐花踩在脚下时,有那么一瞬间会想起我的故乡。想起院子里的老榆树,想起粗糙的榆钱儿饽饽,想起那些司空见惯却难再次吃到食物。
谨以拙笔记录一下故乡的四季三餐。
春
东北的春天来得晚,四月柳条儿开始泛青,再过些日子就到了榆钱儿的时节。我家院子里有三棵老榆树,不像城市街头榆树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家里的榆钱儿却是活泼青翠,毛绒绒的缀满枝头。哪天闲了,爸爸会爬上树,在一群女人孩子“大哥,砍那枝”、“大爷,这枝厚”的指挥下砍下若干枝叉。浅碧色的枝条一会儿就落满了小半个院子,一堆人蜂拥而上,开始边捋边往荆条筐、簸箕里装。
我其实并不喜欢吃榆钱儿饽饽,却特别喜欢那种气氛。听着人们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小而圆的绿色榆钱儿铺满一地,我一把捋下一枝新鲜的榆钱放到嘴里嚼,唇齿留香。
妈妈会把摘好的榆钱儿拌进高粱米面,在炖菜的大锅周围贴上一圈饽饽。我往灶坑里添柴火,一边看火舌舔着黝黑的锅底,一边看妈妈在厨房打转儿。烟火总是向上走,妈妈的上半身时常被烟雾笼罩。我很少做饭,也不关心怎么做。现在回忆起来,那榆钱和面粉到底怎么配,什么时候贴,我根本记不清,也没有机会再去问清楚了。
只记得有时饽饽出锅后,稍微儿凉凉,我就拿起一个边吃边找小伙伴玩,高粱米面特有的粗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榆钱儿香。
很多年没吃到了。
春天另一个特色就是野菜。朋友圈挖野菜蔚然成风,开车到郊区,穿戴好防晒衣防晒帽、胶皮手套,带上精致的铲子,挖前拍照,挖后发圈。美其名曰放松身心。
而我小时候挖野菜十分简单,放学后,拿着一个筐就和小伙伴们走了。那时无所顾忌,田间地头,甚至是坟边,拎着一个荆条筐漫山遍野的跑。偶尔发现能生吃的,像羊犄角(真是不知道学名)、脑瓜瓢儿(哎,也不知道学名,类似无花果,贴地皮长),便呼朋唤友大家一起分享。
惭愧的是我认识的野菜并不多,婆婆丁、苦麻子、车轱辘菜、刺儿菜,有数的几种。等到快回家时,野菜并没挖到多少,于是像理发师为发量堪忧的顾客抓头发一样,虚虚的松松的抓上一抓,或者找根木棍儿撑起来。奇怪的是妈妈连篮子都不看一眼,就说我“虚蓬虚蓬多,到家不挨说”。我很诧异她的火眼金睛。
前天晚上入睡前小女儿躺着不停的咯咯笑,大女儿从背后看一动不动,我说:“别逗你妹妹了,不许做鬼脸。”大女儿转过头一脸惊讶:“妈妈,你没看见,怎么知道的?”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妈妈,女儿的一切都在妈妈心里。
说回野菜,野菜到家后,妈妈过水焯一下或者直接蘸酱吃。爸爸妈妈很爱吃,我却不爱吃,因为觉得苦,婆婆丁苦,苦麻子更苦。长大后才知道苦有时是不得不吃的一种味道。
夏
过了立夏,天一天比一天热,这时最适合吃蘸酱菜。东北的蘸酱菜简直是一切都可以蘸,碧绿的生菜、水灵灵的小葱、香菜,甚至是嫩茄子。很多人奇怪茄子怎么能生吃呢?刚长出来的小茄包将蒂一掰,洗一洗撕成几条蘸酱吃。不同于熟了之后的软绵,入口有些弹,别有一番风味。
当然夏天最受宠的还是黄瓜。我最喜欢的一种叫晚黄瓜,也叫旱黄瓜,短短的胖胖的,浅浅的绿里带一些白,十分可爱。用新压出的井水一冲,随便胡撸掉小刺儿,咬上一口嘎嘣脆。
傍晚,放羊的大叔赶着羊群从门口路过时,就该准备晚饭了。用扫帚三下五除二划拉一下院子,留下点儿痕迹就开始放桌子。我喜欢坐在高高的板凳上,像将军一样俯瞰整个饭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主食通常是小米水饭,在大锅里加水,水开后放米,不一会儿就熟了。用细细的笊篱捞到注满冰凉井水的饭盆里,温度刚刚好。
炖豆角时间长了,豆角豆就跑出来了。我喜欢捞很多豆角豆拌在黄澄澄的小米饭里,再拿小葱蘸上妈妈自己做的大酱,一大口下去,心满意足。
吃葱我只吃葱叶和葱白,中间青白色连接那儿太辣,每次都给父母吃。后来去舅舅家,一群孩子一桌,大表姐一声令下,要吃葱必须把一整根吃完,不许剩下。那一顿饭我真没敢碰葱。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家一直没什么规矩,真好。
秋
三春不及一秋忙,秋天最辛苦忙碌,没有时间做什么好吃的,印象最深的就是煎饼了。妈妈提前用石磨磨好米糊,什么米、什么配比我不清楚,大概知道有玉米、高粱米,发酵后️散发着微微的酸味。
每天天不亮,妈妈就支好煎饼鏊子,迎接烟熏火燎。煎饼鏊子很矮,妈妈坐在玉米叶编成的蒲团上,舀好一勺糊糊放在鏊子上,前后推几下一个圆圆的大煎饼就成型了。妈妈手脚麻利,一会儿盖帘上就起了一大摞。
刚揭下来的煎饼有些脆,放两根小葱、一大片生菜叶、抹上酱卷起来。微酸带甜,再配上一碗热乎乎的萝卜丝汤。一顿早饭就完满了。
有时忙,妈妈便在煎饼上放好切碎的韭菜加油和酱,叠成煎饼合子充当午饭。在密不透风的苞米地里吃着煎饼合子,喝着被晒的温了的水,再顺着垄沟躺一会儿,拿外套蒙上头。就是忙碌的白天最清闲的一刻了。
好多年没掰过苞米了。虽然不想再干活,竟然有些怀念。
冬
农人的冬天是一年四季中最为悠闲的时光,三三两两的人在向阳的墙根儿底下晒晒太阳唠唠闲嗑。快进腊月,天冷的差不多时就该包豆包了。头一天晚上爸爸用大缸活好几十斤的面,每次因为大黄米面放多少爸妈都要争,爸爸喜欢豆包更挺拔,妈妈喜欢粘一点儿。往往都是妈妈赢,然后爸爸就会抱怨豆包出锅时粘手。
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忙乎。炕头摆着几大缸的面,一大盆豆馅,一小盆菜馅。我在旁边看热闹跑跑腿儿,拿个盖帘,看看有没有家雀儿偷吃。几个嫂子婶子在炕上边包边唠,东家长李家短的,一小团面在手里左一拍右一拍就变成薄饼。然后舀一勺馅儿,捏完手里一转,一个圆溜溜的豆包就成型了,再拿一片晒干的豆角叶垫上。包完一帘子爸爸就放到大锅里,火烧得旺旺的,白乎乎的蒸汽大片大片往窗外飘。
出锅后一大帘子豆包放到院子里晾着,天黑时收到缸里冻上,一冬天的主食就备好了。
和刚出锅的豆包比我更喜欢吃冻豆包,还带着一点儿冰碴儿,酥脆,整颗整颗的豆粒在嘴里冰冰凉,爽口。曾经因为吃多了冻豆包不消化跑去医院,也是难得的体验了。
冬天的美食很多,酸菜炖粉条、小鸡炖蘑菇、杀猪菜,我都喜欢。今年带着爱人孩子回老家过年,三婶做了一大桌子十几二十个菜,端完菜三婶揭开大锅,我看到上下两层满满的饺子。三婶说难得回去,一定要让我吃到羊肉馅儿饺子。三婶说过让我把她家当成自己家。三婶爱唠叨,说这是谁家养的羊,哪个集宰的,称了多少。边往我碗里夹边问我怎么样,我说:“三婶,这肉蛋儿饺子,真香。”
故乡的食物,真香。
作者简介:懒猫的哈欠,文学爱好者,喜读书而不求甚解,常涂抹些散文和小说样的文字,童年的经历使她对乡野的一草一木、风土人情充满了深厚的感情,常流于笔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