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那年,23岁刚刚新婚的我,对未来就像一只趴在窗户上的苍蚊。看得到一片光明,只是,光明在那面,我在这面,中间隔着厚厚的玻璃。
刚刚组建的小家,从负六万开启,债是我婚前欠下的。结束了高中读书生涯后凭一腔热血借贷了几万块钱扎进商海,进入服装行业做批发。商海如战场,胜者笑傲,败者落寞。就这样,人生最好的韶华以负债六万做了交接。
虽处人生至暗时刻,却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在媒人的介绍下,得遇我家先生。谈不上一见倾心,却也惺惺相惜。 他一贫如洗,得知我债务高筑,并没有知难而退,只说,我们一起还。恋爱一年,我们结婚。
然后一起回到他的小县城,这座古朴清幽的千年小镇,一见就倾心。青砖黛瓦的老街、曲径通幽的深巷,悠然不绝的袅袅檀烟,石板路泛着淡淡的光泽,宛如一条玉带般蜿蜒曲折,仿佛在诉说着古街旧巷的风华绝代……
先生大学毕业分配到粮食局,局里再到辖下的军粮公司。一个月工资300多,没食堂,没宿舍。300多块的工资,在九十年代末,养活两个人勉强可以。六万多的债务哪怕我们不吃不喝也得二十年才还得清。
思来想去,只有服装生意才是我驾轻就熟的,还是做回老本行吧。军粮公司这前面一大排门面都闲置着,于是让先生去找他们经理商量,可不可以租个门面。一问,经理很爽快答应了,且表示不用租,免费给我们使用,别说一个,两个都没问题,反正也是空闲着在那。
于是,服装店开起来了,尽管是白送,也没敢要两个门面。门面大了,得进很多货,我没钱进那么多货。那地方特别偏僻,会不会有生意也是瞎子过河——摸不着边。
生活垂怜,生意居然出乎意料地好,一个月赚的钱比先生三个月工资还多。
这是一条冷清、萧瑟的街道,来往的人极少,这边是军粮公司,只占两个门面。剩余一条长长的空门面关在那里。偶然来一部军车,几个司务长过来领粮买米。
对面那边是一排长长的发廊,发廊门前都悬挂着“**发廊”的大字招牌。白天不开门,不营业,没有理发师。
夜幕降临,各家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门开了。整条街在红色霓虹灯下躁动起来。泛着红光的橱窗里,一群群姑娘们或浓妆艳抹,或花枝招展,袒着胸,露着背在嬉笑,打闹,对从她们门前探头探脑的男人们搔首弄尾,挤眉弄眼……
此街在当地被称:“红灯区”。良家妇女、正人君子皆对这条街避之不及,唯恐被人诟病,落下口实。没有人气,这里的门面自然也无人问津,也难怪军粮公司那么多门面都在空闲着。我们因为初来乍到,无知者无畏。也因为门面是免费的。所幸进的货新潮,时尚。倒瞎猫碰到死老鼠——误打误撞,生出一条财路来。也因此,与一群特殊从业者有了交集。
这些女孩虽然从事着世人最不齿的职业,但她们有的单纯、活泼;有的可爱、善良。有的美丽,温柔。她们对生活充满热情。对这个世界满怀期待,希望。
每间发廊都有一个精明能干的“妈妈”。妈妈们满脸写着风尘,眼眸贪婪,闪烁着奇光异彩,经常带一群青涩干瘪乡下女孩来到店子里买衣服。买衣服鲜有讨价,前提是要赊账,妈妈们做担保。
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基本是外乡人,来自经济落后的偏远省份。大多是同乡带过来的,共同的特点是家庭条件差。到了这里,“妈妈”们养公主般好吃好喝侍候着,调教如何取悦金主。只消几个月的时间,这些丫头们都会唇红齿白,娇俏动人,在妈妈们的熏陶下,什么羞耻心,道德感都会荡然无存。
日常就是逛店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亮迷人,能让金主一见心动,愿花大价钱买自己的初夜权就是妈妈们给她们上的第一课。具体价格因人而异,中等之姿大概在三二千,一个晚上下来,还了账出来,自己还有个上千块。若是那朱唇粉面,皓齿明眸的美人儿,自然水涨船高,三五千,甚至上万皆有可能。
第一家“娜娜发廊”。门面是自己买的,房主经营。两口子是外地人,美业行出身。在这里买个门面是想正儿八经开个夫妻档理发店。开了一两年发现,人家那些店主轻松自在还来钱快。也就学样改了行。做生意比较佛系。是这条街夫妻关系最和谐的一家。老板性格温厚,邻里关系处的很不错。
他们店里养的姑娘不多,多是流动性的,比如哪个城市在搞严查严打什么的,姑娘们就来暂时栖身,一月半月的。
长期驻守的只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是老板娘的亲姐。男人在家带孩子,她负责赚钱养家。中人之姿,朴素无华,永远安安静静坐在店子角落里,完全没有风尘女子的样子。她是这条街独特的存在,年龄偏大,已婚,有家,有孩子。
就是这样一个迫于生计从事着特殊职业的娴静女子,有一天在小镇惊出了一场轩然大波——一个男人在宾馆和她开房,死在了床上。
这男人六十多岁,是她的老主顾,也有人说是她的情人,但,她每次服务都是收费的,所以在她眼中,这是情人还是主顾,谁知道?
男人因为一些慢性病住医院疗养,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医生让住几天就出院。那天输了液,男人偷溜到医院隔壁的宾馆开了房,把这女子约了过来。据说男人事先吃了兴奋剂,然后在床上心脏骤停,女子打了急救电话,医生从隔壁赶过来,回天乏术,没抢救过来。然后酒店报了警。这事迅速传开了,那天全镇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宾馆也被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男人的妻子来了后要找这女子,警方事先把人给带走了。
经过调查,错不在这女子,释放了后,这女子离开了这里,以后再也没见过。
沸沸扬扬了几天,人们也就淡忘了,除了那女子不在了,一切照旧。
第二家“彬彬发廊”,老板娘姓宋,叫“彬彬”,身体胖墩墩的全是肉。不知道是因为胖还是腿本来有点毛病,走路微微有点瘸。出门坐摩托车,上下车架势很大,得两三个人搀的搀,扶的扶。大嗓门,爱笑。经常听到她爽朗的笑声。
她八面玲珑,黑白都吃得开。有个同居男人叫阿文,女胖男瘦,两个人站在一起,女的像尊弥勒佛,男的像座前童子,最搞笑的一对。两个人吵架,一吵架,彬彬就拿个菜刀朝他挥,让他滚,滚走几天又乖乖自己回来。回来了,彬彬也不响了。
她家姑娘最多,有一名叫“瑶瑶”的女孩,个性最是张扬,风姿妖娆。和男人说话娇滴滴,眼睛里含着笑,眉目里传着情。她嗲声嗲气的声音,女人听了准皱眉头,要在心里骂一声“狐媚子”!男人听了则要酥到骨头里去。
瑶瑶独来独往,没有老乡,也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谁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只要拿到小费,必到店里来买衣服。
有回清早刚开店门,就见她从斜对面的宾馆里走了出来,见我开了店门,一阵风似的飘了进来,娇笑:“挑衣服,给我挑衣服。要两套,最漂亮的!”“哎哟,这昨晚是遇到大主子了?得了不少小费?”她故作神秘,压低声音对我说:“相信不?一个和尚。出手阔绰,小费就给了五百!我敢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和尚,小和尚不能这么有钱,也没这胆子!”和尚?开房找小姐?我瞠目结舌。她撇撇嘴,很不屑:“和尚不也是男人?人家也有正常需求好不好。这傻和尚。”
麦子是“彬彬发廊”另一个漂亮的女子。白皙,丹凤眼,樱桃嘴,一头长发极具东方古典之美。我坐在店里,透过橱窗时常看到她她仰着背,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纤长白皙的食指和中指间夹一根烟,烟雾升腾,缭绕弥漫下。她微闭眼睛,一张小嘴涂着嫩红的唇彩,极富张力之美……于是,我便想,这是一个有故事有性格的女人。
果然,出了一件让我们看到她个性的事来。她有一个同乡,长得微胖,脸上有些小雀斑。挺可爱的一女孩。大家都叫“肥肥”。有晚上被带去宾馆包夜,早上回到店里,全身伤痕累累,蓬头垢面,撕心裂肺痛哭不止。原来,带她去的男子是个吸粉的。那晚上,四个小年轻用皮带把她捆住,烟头烫……一个晚上被惨无人绝的暴虐。
麦子怒不可遏,冲到老板娘的房里把阿文揪出来,问他怎么把肥肥送到这样一帮家伙的手里。这几个家伙都是瘾君子,大家认识的,经常在这条街晃荡,和阿文走得近。阿文看到胖胖的样子也吓了一跳,辩称不知道他们这么多人上。麦子坚持要报警,把那几个家伙抓起来,阿文自然不同意报警,彬彬也不赞成把事情闹大。麦子气得拿起店里的东西就砸。拿了把刀子还要砍阿文。她指着阿文朝彬彬吼:“这狗东西就没把我们当人看,今天要么他走,要么我们走。”
那个早上,闹得一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彬彬把阿文赶出来店才把这事摆平。那几个小年轻很长时间都没再来这里晃悠。彬彬这个狠人,都对麦子有几分忌惮。原来是有缘由的。
麦子有个男友,在坐牢。犯了什么事,没人知道。麦子在等男友出来,她隔段时间就会去那里,赚的钱都送到里面去为男友打点了。
第三家“夜来香”。我猜想也许老板娘名字里有个“香”字吧,因为她店里的姑娘都喊“香香姐”。
香香姐自己就是干这行出身的,赚了钱后金盆洗手,盘了店自己做起妈妈来。三十来岁的样子,眼圈黑,有轻微眼袋。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长期与黑夜为伴,已经成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她家姑娘最多,而且来来往往常换新人,我能猜出那都是她从老家带出来的。因为每次来了新人,必定是带到我店里来,先里里外外换个新,用她们的方言交流。她鼓励这些女孩赊账消费,由她担保。让她们一步步沦陷,深陷泥潭。
她的男人潇洒倜傥,玉树临风,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乌黑茂密的头发,一双剑眉下长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充满了多情,妥妥的奶油小生。结婚好几年了,没有孩子。店里的姑娘们说是香香姐年轻时堕胎多了,已经没了生育能力。
她对男人看管很严,但这男人长得太好,又在这样的场所,常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只要他们店吵闹声起,旁人都知道,无它,定是她男人又和哪个小姐有染了。
吵归吵,打归打,他们是不散的。女的喜欢男的这张脸,男的则需要女的养着。
有天香香姐带了个女孩到我面前来。让给搭配套衣服。左挑右选,都没找到一套合适的,最小号的衣服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这就一孩子的身架子。我估摸着年龄应该才十二三岁,一问说十五。看那头发干稀,面黄肌瘦的样子,就知道严重的营养不良。
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被稀里糊涂地带入了“狼窟”,我心下叹息,不禁摇了摇头,这老板娘见我摇头,以为是嫌弃这孩子的模样。她指着女孩对我说:“你看看她五官,鼻子挺,眼睛大,只要调理半年,就会让她脱胎换骨,到时候一定会是这条街最漂亮的姑娘!”那女孩怯生生的,低垂着头,任由我们对她上下打量,评头论足。
没有一年的时间,这个小姑娘果然一天一个样,肌肤开始白皙起来,干枯微黄的头发留长了,乌黑飘逸,一双大眼睛也活了,顾盼生辉,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散发着自信和独立的气质。轻盈的笑容中,带着一份迷人的甜美,犹如春日之花,绽放出美丽而又动人的光彩,与刚来的时候完全判若两人。
有天一辆车停在了我店门口,那姑娘从车里款款出来走进店里,我就知道这孩子用自己的童贞钓到金主了。
九十年代有私家车的并不多,好奇心驱使我看了一眼那开车的,一怔:黎小强。小时候的邻居大叔,我十来岁的时候,他就进了城,以后再没见过,所以我认得他,他是不认得我的。
虽说在这街上做了两年生意,很多事见怪不怪了,但是这“嫖客”就是自己熟悉的人,给我心里带来的震荡挺大的,我再也没敢看他一眼。
他没下车,就坐在车里等。女孩挑来拣去,不断试了去问他意见,他只说,你喜欢就买。
选了几套衣服,他递给女孩子一个黑色公文包,让她自己拿钱付,里面是厚厚一叠钱。女孩连同之前全部的赊欠都结算了。付完钱,她把包还了回去,然后她回了发廊,那人开车走了。
黎小强,80年代中期我们地方上风云人物。当地百姓的服饰都还是黑蓝灰,三十来岁的他留着一头长发,扎一个马尾,穿白衬衫,喇叭裤。戴一副墨镜,骑一台半新的摩托车,妥妥的文艺青年打扮。
普通家庭能有一辆自行车已是奢侈品,他驾一辆摩托车在凹凸不平,到处是沙石的马路上风驰电掣,吓得村民听到声响远远让路,站在马路两边,目光追随着他呼啸而过的身影,一直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飚出了视线,那扬起的一路尘土把人的眼睛吹得睁都睁不开……
那时刚兴起改革开放,村里办农贸市场,兴土木建房,马路两边的地基拍卖建房。于是吸引了手头有点积蓄的村民,黎小强就是其中之一。
他建了一幢小洋楼,不大,却十分精致,玻璃门窗,外墙刷成黄白相间。人家楼梯间都在屋内,独他家的设在屋外。地板,楼梯间用红色的油漆刷得锃亮。在一整街都是毛坯两层红砖楼房里,他的房子独树一帜,散发着高贵典雅的气息,一如他的人。
关于他为什么那么有钱?说法很多,都是猜度,能确定的是只知道他家有亲戚在台,他十七八岁就出去了。等别人知道外面有个更精彩的世界,像潮海般涌过去时,他已经回来了。而且再也不去了。
他的妻子颜燕气质高雅,声音柔和,宛若清新的茉莉,端庄而美丽。女儿叫筱筱,三四岁,甜美可爱,精致的小鼻子和嘴巴,显得非常可人。
在当年都是红啊,春呀,莲……这些俗不可耐的名字里,她们的名字就已让我们自惭形秽,高不可攀,也因此,这家人在我们眼中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只可远观,不可近瞻。
他家马路的对面是供销社,供销社的家属区有个乒乓球台,周末我们就聚在那块打球,玩耍。小孩总是想要玩伴的,经常牵着妈妈的手过来找我们,大伙儿看着这小仙女,那是众星捧月般带着她玩。
颜姨也会邀请我们去她家玩,我们心下雀跃,又诚惶诚恐欣然规往,如同《红楼梦》里刘姥姥家的板儿进了大观园,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进门得脱鞋,客厅有木沙发,满墙满墙都是贴画,家里楼上楼下都装了电话机。八十年代,住着泥巴地,土坯房的我们眼里就如同走进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城堡,城堡里住的是王子和王后带着一个公主。
他们只在街上住了几年,就搬迁到县城去了。这房子没了人气,空久失修,渐渐外墙脱落,墙面上的涂料也已经剥落殆尽,显露出暗淡的砖墙。门窗也开始腐朽破损,大部分玻璃已经碎裂,只剩下几块残留的玻璃片。这家人在我们的记忆随着这房子的破败也渐行渐远。
缘聚缘散,宛如季节更迭。时隔数十年后,谁能想到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见到他,并且不久后,还见到了他的妻子。
后来还见过几次黎小强的车,他从不下车,或在发廊门口把那女孩接走,或送她回。店里的姑娘们很是艳羡这女孩的好运气,一出道就被有钱老板长包,对她又是宠溺有加。这女孩于是傲娇起来,仿佛自己天生就是一只高傲的天鹅,对周围的同类很是不屑一顾。
因为顾客是小姐们居多,我们店的衣服款式前卫,新潮。进店看衣服的都是清一色的年轻女孩,当看到一位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女人走进店把全部衣服浏览一遍还没离开的打算时,便略带歉意地告诉她,这里可能没有适合她的衣服。
和她对视时,我怔住了,试探问了一句:“颜姨?”臃肿的身段,面容的皱纹,双眸的憔悴让我不敢相信,这站在面前的就是我少女时代的女神偶像——那个出凡脱俗,气质高雅的颜燕。
故人相遇,亲切感倍增。聊起当年,心境回归到过去的时刻,我们感慨,激动。
她住在隔壁县城,两个女儿,一个出嫁了。一个在这儿读高中。她说今天来学校看看女儿,随便逛逛街,就走到这儿来了……
学校离我们这隔着几千米,她来这只是偶然还是另有深意,我不得而知。关于黎叔,我们都没提。
再过了不到一年,就听人说,颜燕死了!乳腺癌。好几年前就得病了,吃药,化疗,用了不少钱,才延迟了几年。
原来,我看到她的那次,已经是癌症患者了,只是她没说,我也不知道。
今年初听说,黎小强死了,脑梗,68岁。回乡下时特意打量了他家那幢当年的小洋楼,门前长满了野草,破败,颓废。
第四家店的老板娘给人感觉有些“凶”。一边脸上布满疤痕,眼皮有些外翻,应该是被火烧伤所致,又因为不拘言笑,第一眼看她会觉得瘆人。她在这个行业可谓浸淫多年,如今依然在那条街上做着她的老本行。
这家店的姑娘们没给我留下太多印象,却发生了一件和我扯上关联的事情来。
某天,一个中年农村妇女找到我店来,自称是先生的表嫂。她说自己婆婆是先生父亲的堂姐,把关系介绍清楚后,她说明了来意。她侄女16岁,初中毕业不肯继续上学,也不知道遇上什么人了,连骗带拐地给带了出来,早几天有人给家里带了消息,说这女孩现在在某某地方,让家里人来带她回去。
父母离异,都在外面打工不着家,从小就这婶婶在家管着她。这婶婶根据地址找到了这儿,一看就蒙了,这好多家发廊,把信的人说得含含糊糊,也没告诉具体是哪家。打听来打听去,知道我们在这对面开了个服装店,所以找上门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我有点不敢相信,在这做了几年生意,基本没见过本地女孩,都是外省的,倒不是说我们这的人就不从事这个职业,而是没有人傻到就在自己家门前来丢人现眼。
表嫂带了女孩的照片给我看,我确定人没来过我店里,一般来了新人,都会带到店里买衣服,这人我没见过,要么是消息有误,要么就是这女孩来了发现真相不愿意。有的女孩被骗来了,知道是做这个勾当是不情愿的,那么老板娘就会软禁起来,使出各种手段软硬兼施,逼人就范。这些新人或多或少都是出了介绍费来的,人到了店里,想要全身而退是非常难的,如果这女孩被带到这条街了,又从没出现过,那么最大的可能性是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没根没据的,也没有任何线索,表嫂只有回去了。九十年代,这条街什么人都有,比较乱,能开这些店,都不那么好惹。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答应有消息再通知她,只要人在这条街上,我们的店子是迟早会来的。
小姑娘到底有没在这条街?小妖精瑶瑶平时来店子买衣服频率最高,喜独来独往,性格爽朗,胆子大,脑子活。我把情况如实和她讲了,给她看了照片,她肯定自己店没有这姑娘,并很豪气表示愿意帮忙去给我打听。投桃报李,当天她挑的衣服我免了单。
晚上就给探听到了,这女孩在第四家店,来了好几天了,情绪不太稳定,时不时哭哭啼啼要回去。老板娘给她放话,走可以,赔一千块钱介绍费来。一千块钱,对当时的小姑娘来说,是天文数字。她知道家里拿不出,所以托人带信给的消息含含糊糊,提都没提赔钱的事。瑶瑶说,人是安全的,每天只准在店里坐着,不给出去。老板娘可不好说话,想捞人那肯定得出钱。
打探出消息,托信让那表嫂又过来了,听到要一千块钱,她又气又恼,各种诅咒女孩不听话,又骂女孩的父母只管生不管养,如今祸害她……
骂骂咧咧的表嫂粗俗不堪,可她恨女不成凤的样子很打动我,不过是夫家侄女,和她并无血缘关系,人家父母都没管,她却一趟一趟跑上跑下寻人,只是拿不出钱,那人肯定是带不走。那年代这个小镇作为旅游特区,法治淡薄。什么报警找人,我们是不敢相信的,可能这边我们刚报案,那边立马就会得到消息把人转移走了,反而置女孩于危险的处境。
表嫂又走了,我给她分析,这孩子行动不自由,但人身安全肯定有保障的。发廊的套路我清楚,都是好吃好喝侍候,用各种方式给她们洗脑,时间一久,这些涉世未深的女孩都会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路。我答应她,只要找到机会,就帮孩子逃走。
我写了一封信,交给瑶瑶。让她想办法带给那女孩,瑶瑶很义气,提醒我写信不稳妥,弄不好会被牵扯进去,她说她来想办法,让这女孩到我店里来买衣服。
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过了几天,老板娘就带那女孩到我店子来挑衣服了。这孩子虽然才16岁,发育得很好,高大丰满。我装作不认识,用普通话和她交流,给她搭配衣服。
交流了几句,感觉这孩子四肢发达,头脑有些简单,不是灵泛的那种。心里暗暗懊恼,这老板娘盯得紧,单独说几句话都没机会。
正自懊恼,一阵银铃般清脆动听的笑声传过来,她如一个花蝴蝶般飞了进来。一派活力四射的快乐和欢愉具有无可拟比的感染力。木无表情一张苦瓜脸的老板娘看到她,顿时笑成菊花。瑶瑶把她的注意力拉走了,两个人聊得热乎。
趁女孩进更衣室换衣服,我跟了去。没时间说多话,只悄悄告诉她,答应老板娘愿意呆在这里,三天后的上午再要求来店里买衣服。
女孩个子高大,店里的衣服偏小号居多,勉强试到一套,穿出来效果一般。我和老板娘说,这两天去进货,我留意拿两套适合这女孩的,到时候再来买。
老板娘带人走了。瑶瑶朝我做鬼脸,嗲声嗲气问我,我表现怎么样?望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我叹息,聪明如你,怎么就要做这一行?瑶瑶那亮着光的眼珠子突然暗淡了下去,只那么一瞬间,旋即又恢复了眉飞色舞的样子。她歪着头语气轻松地说,“轻松,来钱快啊。”顿了顿,她又说:“你这个亲戚趁早弄走吧,不适合干这行。长得一般,又不讨喜,脑子还转不开,进了这里人就废了。”
第三天,是礼拜六,先生不上班,我让他和同事借了一台摩托车停在另一条街上,他则呆在房间里不要出来。我安排我妈带我崽在服装店里玩耍,如果看到那女孩进店试衣服就把她带到我们卧室去。
服装店的后面是试衣间,打开试衣间的门,后面就是公司的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条铁门通外面的街上。楼上是公司的办公室,楼下除了门面还有职工的宿舍楼,厕所……
头天进的新货,那天上午来买衣服的小姐们很多,十点多钟的时候,老板娘带着她们店几个女孩子来了。女孩子们嬉笑打闹,试着衣服。看那女孩进了店,我妈带着儿子去了后院告诉先生,让先生在后院等。我拿了套衣服给那女孩,让她去试衣间换,并示意她进去后赶紧打开后门,有人接她。
事情很顺利,等老板娘发现这女孩不见了,刚开始还以为是去了厕所,等好长一会儿功夫也不见人,再去厕所找,也没有,才意识到人跑了。她跑回店子,叫了好几个人去车站找,路口堵。
我的心有些打鼓,怦怦直跳,也不知道先生那边是什么情况,那些女孩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无动于衷,继续打着趣,买她们的衣服,我也只能强装镇定做我的生意。
人走光了,我也不敢回后院去,溜达到路口一瞄,那辆借来的摩托车还在那,心里更忐忑了。这怎么回事?我们之前计划是,先生接到人就骑摩托车送走,这样子还没走啊,再看对面发廊,也没什么动静。
回到店里,先生坐在那,原来临了他改了主意,把人带到楼上办公室锁了起来。大白天带出去风险太大,晚上送走更安全。这大礼拜的,楼上办公室空无一人,人在里面很安全。
那晚上,先生骑摩托把人送到女孩家,又连夜回来,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紧张中,我们几乎通宵未眠。
后来,为了酬谢瑶瑶,我又送了一套衣服,那女孩我们从此再也没见过。表嫂后来在亲戚家吃寿宴见过一次,彼此只是打了个招呼,那件事,仿佛从来就没发生过,也许,这种不光彩的事,都希望被人遗忘吧。
第五家叫好再来。老板是一个不务正业,干什么都吊儿郎当的浪荡子。28岁那年在亲戚关照下进了一个外企做工人,正正经经做了两年事。就这期间,有人给他介绍了女孩。女子18岁,长得娇小玲珑,如花似玉,也许因为他巧舌如簧;也许因为有份看起来稳定的工作;也许这女子也是个贪图安逸的懒人,虽然一贫如洗,要啥没啥,女子还是很快和他领证结婚。
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他不安分的心又蠢蠢欲动,觉得打工赚不了大钱,要自己创业当老板。来到这街上开了个小餐馆,生意不咸不淡。在这条街吃饭的常客不外乎是些小姐,嫖客之流的,这老板娘正值妙龄,又生得风流,经常和这些男人们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的,渐渐把店子也开成了发廊,自己既当老板娘,又做小姐……
这样的两个人,日子过得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后来生了第二个女儿,就离了婚。有人说,是因为这男的不能确定这二女儿不是自己的种。真相如何,自然不得而知。
两个人离了婚,女的带着小女儿另找了个比前夫还大几岁的男人嫁了,男的没了女子,店子也开不下去,撑了几个月关门走人了。
有些人的命运从娘胎就开始注定,注定是悲剧,是底层蝼蚁。比如这个二女儿。
二女儿现在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吧,是两个孩子的未婚妈妈,一个10岁,一个6岁。第一个孩子的父亲是她的继父,第二个是一个35岁的已婚男人。不知是否强生而来的。
她的母亲嫁的第二个男人,德行比她爸好不了多少,只是有一套父母留下来的房子,她当年图的也就是能有一个安身之所。
当妈的把女儿带到可以上小学了,丢给了继父带,自己跑到广东打工去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继父猥亵了这孩子,结果这女孩子13岁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当妈的既没有追究继父的责任,也没有离婚,只是把女孩和婴儿一起带去了广东。再过了几年,18岁的女孩居然又生了一个女儿,这次是一个大她二十岁的已婚男人的。
这个二十几岁的女孩最终的命运会走向何方,谁知道呢?
整个街道如这样的发廊还有十来家,看得到的是纸醉金迷的男欢女爱,看不到的是暴力、毒打、囚禁,还有疾病。夜深人静,有女孩子凄厉的叫声,哭闹声响彻在无比压抑的黑暗之中……
在这里法律是一回事,执法是一回事,警察又是另外一回事。对于很多警察而言,“抓”和“不抓”都是他们收入的来源。
时光不语自清浅,岁月无言亦安然。所有的往事都留了白,那些年的那些事都已成故事,惟愿故人们各自安好,且行且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