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唤潮汐
轻拍江中堤
行到无尽处
坐看江水平
凌晨的2点钟，他想到了死。
他走出门，一路走走停停，恍恍惚惚，路上偶尔有车灯闪过，在睁不开眼的光亮里，他仿佛看到了天堂的召唤。
身体只剩下一双脚，麻木和机械，控制着步伐。他大睁着眼睛，宁静的世界，尤其精彩。路灯伸长了头，努力看着他，他走过去很远，灯还在费力拖长他的影子，想让他多留一会儿。
他不会再停留了。给他共享过心跳，他的生命之源，不在了。他爱着的，曾经许诺一生的人，远去了。他奋斗了半辈子的事业，一夕之间，崩塌了。
他一直走，一直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江水正拍打着他的裤腿，小心翼翼的试探，发出了善意温柔的信号。他突然觉得累，很累，很想坐一会儿。
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看着面前层层叠叠，孜孜不倦赶过来的潮水，心里仿佛也和潮水有了联系，他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波动，涌动在身体里。既然时间还早，他想最后再欣赏一下，以前没注意的美景。
潮水不停和他打着招呼，围着他的腿转圈，嘴里不停嘀咕着：“呦~”“哟~”“嘿~”“嘿”。
它太吵了，他想。眼前这么明亮的月色，这么壮阔的江水，他只想静静地，好好地看上几眼。
最后，他实在没忍住潮水的热情攻势，捧起一把潮水在手里，侧耳细听。
“你看，我本该自由自在，可有一天我贪玩，跑进了你们的世界，我肆无忌惮的疯跑。等我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害死了人。他们总来看我，我以为那是因为爱，但是你看，我想亲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却惧怕我，怨恨我。”
“看到上面那家伙没有，他叫堤坝，你也知道的，他是我的好朋友。刚才你跨过他的身体，下来的时候，他气得破口大骂，他其实脾气很好的，除非我不听话要跳过他的头顶。”
他静静听着，沉默着，听潮水继续絮叨，它说了很久很久，从它还是一滴水的时候，说到了大海。
“每年涨潮的时候，我就有机会去看看大海，本以为我自己就够庞大了，可是见到了海，我才晓得什么叫井底之蛙。我掀起的巨浪，在大海面前根本起不了波澜。她的美丽和深邃，足够击溃任何浪潮。唉，那深蓝色的心脏，湛蓝色的眼睛，看不到尽头的四肢，注视着我包裹着我，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和他同步了。”
“你猜我在那一刻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是永恒，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永恒。只是在那一刻，只听得到大海深处的水流潺涌，绝对的黑暗的力量，他没有用来毁天灭地，却在静静孕育着生命。生命的延续才是永恒，对不对？”
“也许吧，我不知道。”
“那你呢，你觉得什么是永恒？”
他认真想了很久，又觉得自己可能什么也没想，他问道：“如果说生命的延续是永恒，那生命的存在是什么呢？”
“生命的存在？不就是为了延续生命吗？”
“那为何生命的延续能够永恒，生命本身却不能永恒呢？”
“生命本身就已经永恒了，那还要生命的延续干什么？”
“也就是说，为了永恒，生命的归宿只有死亡？”
“看到那轮圆月没有？”
“看到了，你是不是想说，月亮也是一种永恒？”
“不，我是想问你，你觉得它 亮吗？”
“显而易见吧。”
“那他为什么有时候明亮，有时候暗沉，有时候圆，有时候弯呢？”
“这得问地理老师，我地理很差。”
“因为他在动啊，从我有记忆起，他就在那里了，可每一天的他又都不是他，他在动，也在变。”
它顿了顿，又问道：“那你说他这样，算是永恒吗？”
他想了想说，“算吧。”
“那他是死是活呢？”
“……”他张了张嘴巴，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好啦，跟你说了这么久，风都快把我吹干了，我该回去了，再见。”
“嗯。再见。”
“算了，虽然我怪喜欢你的，不过还是别再见了，你要是喜欢我，就站在堤坝那家伙的腰后面，看看就行。走了。”
一声潮涌，它的声音已经远去了，月亮的影子在江水里影影错错，在它影子的尽头，潮水平静无声。
他又静静地看了很久，仿佛和月影融为一体，要是能在那处，和江水明月共潮而生就好了，他想。
他抬头看看天，就快亮了，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候了。他站起来，向潮水更近了一步。他昂起头，闭上眼睛，突然感到一阵大风打在了脸上，他睁开眼，看到远处，有一波潮水正向他奔涌而来，很缓慢，却一步一步，步伐稳重坚定。
他猛地后退一步，捂住了眼睛，有潮水从脸上奔涌而出。突然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在潮涌声中那么清晰的传了过来，在他的耳旁字字滴泪：“对不起，你们可以帮忙收尸吗，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呜呜呜对不起……”
他在这一声声哭泣中，一步步退到了岸上，两腿一软，跪了下来，看着焦急拍打着堤坝的潮水，泣不成声。
远处有轮渡的轰鸣声传来，天亮了，堤坝上只留下了他远去的背影，沉默哀伤瘦弱，背却直挺挺，无比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