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太容易让人上火了,这是真的。除了七八月不断突破上限的气温,湿黏的汗衫,和再厌恶也要挤的地铁,那些从青春期就开始希冀的美好愿景,譬如请马尾辫女孩一起喝冰奶茶之类种种,到现在也只是男孩众多臆想中的一个罢了。
江声就是在这样令人发指的高温天,在这样令人发指的挤地铁战役里,收到苏叶的微信消息。只有四个字,她说,杭州好热。
江声突然觉得汗毛倒立,连熟悉的粘腻感都感知不到了。地铁冷气也太足了,他想。他像周围人一样握着手机,面上平静。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异样。
他必须承认,苏叶对于自己是个狠角色。就像这次用四个字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事,她没少做。
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江声的回想意外地很费力,学生时代结束后的人对春秋日夜好像都不再那么敏感,有兴趣记忆的只有周五这样的日子。校园时期明明不是这样的,两个人连第一次说上话的那个下午都记得清清楚楚。
江声被粘稠而夹杂汗味的空气裹挟着,挤在人群里艰难地打字。
可能是因为对于自己方才心情的波澜而恼怒,江声把“什么时候回来的?”一个个删去,打上“回来了?”发送出去。他们从五年前就认定对方都是不愿认输的人,现在又怎么会变。
地铁门开,他随人流出站。夜色已经完全黑下去,路灯都亮得很小心翼翼。江声于是解锁屏幕拨号给女朋友,确认她是否安全到家。屏幕亮开的时候,界面还停留在和苏叶的聊天面板。她没有回复,统共就这两条消息孤零零地躺着,因为字数太少,两行字间还隔了不少空白,一如这些年的他们。
还没来得及去想苏叶为什么给他发那条消息,江声先开始苦恼要不要去高中同学聚会。苏叶回杭的第二天,班长就发来聚会邀请,班长还是笑嘻嘻的样子,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苏叶也来噢。
江声没好气地脱口而出一句“我知道”,电话那头的班长笑得更欠扁了。
站在饭店门口,看着那张红色的宴请单,江声一遍遍问自己,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答应来。其实也不是那么难的问题,无非是给她看看,我过得挺好,别来我生活里捣乱了。
饭店电梯里的四面全身镜里,江声看见自己僵硬的脸。江声拍拍自己的一边脸颊,其实还是挺帅的,他对自己说。嘴上这样讲,有多怀念从前那个没有梳起刘海一脸朝气的自己,江声清楚不过。怪不得有人说,真正奢侈的是二十岁左右的新陈代谢速度,满脸的胶原蛋白,浓密的毛发量和对世界的好奇,这些才是一个大人漫长未来不变的悼念对象。
江声走进包厢的时候,苏叶还没有到。他像从前几次聚会一样和兄弟们贫嘴碰拳头,苏叶比他晚到,他可以稍稍松口气。至少不用忍受她在他圆滑应对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问候时别有深意的目光。
聊了几句,他出门去洗手间。回包厢时,远远看见电梯口出来一个人。江声下意识放慢脚步,尽可能避免一切和她的单独交流。他就这样不尴不尬地与苏叶前脚后步地走进包厢。听见同学们不怀好意地起哄,苏叶才转头看他。
江声瞟了她一眼,摸摸鼻头,再抬眼看向她眼睛的时候,已经不动声色地换上一副轻松神情。苏叶也是得体又优雅地笑开,向江声点头开口:嗨,江声。
她的声音还是这样酥酥痒痒的,五年过去,很多东西变了,最可怕的是,也有很多东西一如既往。在江声以为这份问候就这样告一段落的时候,苏叶坐在了他边上的空位上。
酒过三巡,场子已暖。老同学相聚,当下没有什么交集,最明智的就是不断咀嚼回忆。江声在一边不痛不痒地点点头或者笑几声。他撑着下巴,头偏向背向苏叶的另一边。
忽然间,他听见有人cue他名字。“江声,你的办公室恋情怎么样啦,女朋友还和你一起上班伐?”江声隐隐约约感觉到苏叶看了他一眼。他想起自己来的目的,笑得水到渠成:“不啦。我换了家实习。”周围的女同学好像第一次听说他有女朋友,兴致勃勃地八卦起来。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答,言语间有意地添些甜蜜。
结束的时候,他和苏叶同时起身。江声先停住了身,让她先走。苏叶也停了。
江声意外地抬头看她。她笑着:“你以前可没这么绅士。”一句玩笑话,江声却听着怔了。以前,多残酷的词。江声回过神,也笑,两个人一并出了门。“我就奇了怪,当时数学作业怎么就不能给我抄了。”苏叶一如既往地很能聊,也不会让人不自在。“你数学差啊,怕你考不上大学。”江声笑嘻嘻地回。“哪有那么夸张,差三分都能上你学校了。”苏叶回这句话的时候一顿一顿的,说完看向江声。
江声那一刹那也转头看她。两个人在沉默气氛里僵了一会儿。江声没想到,过去这么久,还是会陷进苏叶的眼睛。那几秒里,他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他们的从前,也没有想他们的未来。
在下大雨。他俩都没有带伞。手机响起来,是他的女朋友,说车在停车场,等他出来了开过来。江声嗯了一声,说自己已经在大堂门口。挂了电话,苏叶正看着无人接单的打车软件发呆。江声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出口:“不然我送你吧。”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女朋友开车来了。”他料到苏叶要开口推辞,又堵住她的话头,“这个点杭州打不到车,”他不去看她,“不像从前那样。”苏叶听了他的后半句话,把话生生咽了回去。
苏叶最终还是上了江声的车。女朋友对江声的高中时代格外感兴趣,也明显没听江声说起过苏叶。她从副驾驶转身忽闪着眼睛问苏叶,“江声那时候成绩很好吧,你看现在能力这么强。”苏叶很给面子,“好啊,当然好。”江声知道,她答完这句话一定有一肚子腹诽,多半是骂他的。以前的苏叶,还会嘀咕出声。想到这里,江声没忍住从后视镜瞟了一眼苏叶。她眼睛看着窗外,精致妆容一丝不苟,也不再像以前可以从面上读懂情绪了。
江声觉得心里沉了一下,有什么美好而心空的期待从他心里被狠狠剜去了。
到苏叶家的最后一段路是一道胡同,车开不进去。江声停了车,和女朋友轻语几句,下车送苏叶进去。
这段路,他闭着眼都知道怎么走。他和苏叶一样,毕业以后就没有来过这里。两个人撑着一把伞,江声还记得以前苏叶总是抱怨他太高,雨还是会飘到她身上,于是默默把伞放得再低一点。
“这次来住几天?”江声先打破沉默。“明天晚上的飞机,还有课。”“哦。”
从胡同头到胡同尾,江声觉得他走了一个世纪。苏叶仍然说些无关紧要的近况,可能是周遭太安静了,江声觉得她的说话声特别响,甚至还在他耳内撞出回音。
走到单元口时,两个人默契地没提任何从前,但一路走来都已默默回味过一遍。也不是他们自愿的,只是此情此景太历历在目。江声正措辞道别,苏叶先和他道谢,让他快些回去,女朋友还在巷口等他。
江声这时才惊觉彼此世界里早已经多了很多很多人。他定定情绪,退了一步。“那我走了,你也上去吧。”
苏叶没和他说再见,就笑着点点头。
送到女朋友家楼下,女朋友也体贴地像往常一样摆手,让他快回去早些休息。一瞬间江声突然明白,苏叶的那句道别都藏在那句“快些回去”里。她给了他一种明天还会相见的错觉。
第二天傍晚,苏叶发来一条消息。“我到了。“ 江声打了个嗯,那边又发来一张照片。
是一张机场的晚霞。”底特律八点天还是好亮。“
江声突然觉得身边一切都在迅速闪回,回到某个带着微潮空气的季节。男孩吹口哨,女孩眯眼笑。温度三十五六,少年不识愁。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苏叶对他说,成年后的爱情,就是自然地”我在干嘛“”你在干嘛“以及落地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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