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育很迟,一直没有长开。到了十八岁,才勉强知道男之为男、女之为女的异同。十八岁之前,我的状况很糟糕,借用一个女同学对我的精当描绘:又黑又瘦,还长青春痘。没有背景,四代贫农,母亲又常年患病。这样苦大仇深的孩子,应该充满愤怒的正能量,咬着牙认真学习,握着拳头专心听讲,发誓跳出农门,报效祖国,感恩父母。可我却越出了穷孩子的轨道,走向了另一面:我不以穷为耻,反以穷为荣,不听课,不做作业,下课打闹,上课睡觉。而且又自以为是,特别张狂。这样的孩子,要是有人喜欢,那肯定是很奇怪的事。所以,顺理成章,从小学到高中,我几乎没有和任何老师建立感情。不但没有建立感情,反而和个别老师发展成为仇人。
初中的历史老师姓赵,他对我厌恶之极。有一个月的时间,他老人家不准我听他的课,他一走进课堂,就说:后面那个姓熊的娃儿,你给老子立起来,把书拿起,滚到外面去听!我就拿起书,嘻嘻哈哈地冲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滚”到了教室外面。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赵老师讨厌我当然不是因为我黑,也不是因为我家里穷,是因为我“扰乱了正常的课堂秩序”。在他的历史课上,我要么做数学作业,要么和同桌(我记得是刘明泽,或者是胡德)摆龙门阵。我在历史课堂上做数学做业,不是因为我喜欢数学,争分夺秒要攻占数学高峰,而是因为数学课我几乎没有听,没有记, 而是偷偷地看小说,所以我必须用历史课的时间去补数习题。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历史课上做数学题,数学课上读小说,语文课上看政治,政治课上看化学,英语课上打瞌睡,不是不认真,而是认真跑了扁。
有一次历史课,我记得那天赵老师在讲台上认真地分析春秋某个列国的经济形势,见我漫不经心的样子,就抽我起来回答问题,我偏偏答对了。我于是满不在乎,捉住数学书就开始做作业。就在我陷在有理数和无理数之间进退无据的时候,赵老师像一匹快马,呼地冲到我面前,抓住我的作业本就撕。因为本子太粗糙,他没有撕碎,气得脸红了。我于是建议:“赵老师,拿回家慢慢撕!”赵老师听出了轻浮与挑衅,他气急,呼地甩了我一耳光,还骂我一句很脏的脏话。耳光的声音就像经霜的萝卜;脏话就像石匠的錾子。两样东西都是原生态的,没有经过任务打磨,但我坦然接受了。赵老师的耳光让我偶有不适,觉得太重了,而且还伴有脏话,不是君子所为,但并没有对我造成很大的伤害,心灵上的和肉体上的。甚至,我还要说,我得感谢赵老师, 我在教室外面系统地站着听了两个月的历史课,不但没有摧毁我的意志,却变态地激发了我对历史学的兴趣。后来读高中,我选择文科,应该与这一段经历有关,与对历史学的兴趣有关。
第二个打过我的老师姓唐,是学校的教导主任。那年春天的某个下午,我被唐主任打了两耳光。那耳光的声音干净而又清脆。多年后,当我怀想中学生活时,首先响起的就是耳光声。
啪啪!啪啪!
唐主任长得威武、雄壮。宽阔的脸上,埋伏着几条有棱有角的咬肌。他讲话喜欢挥手,喜欢跺脚,喜欢用闪电般的速度骂一些粗话。
有一段时间,学校连续举行学生大会,围绕的就是一个主题:关于学校食堂饭盒丢失的问题。
学校蒸饭的格局是学生自带工具。瓷碗铜盅铝盒摆满几大张桌子,上面做着各式各样的记号。灶很大,就像烧瓦的窑子,一共四口,一字摆开,很是状观。如果陌生人闯进伙房,一定以为这是一个小型炼钢厂,或者认为这是军队制造秘密武器的地方。
这么多的盛饭工具,这么多的学生,识别自家的蒸饭工具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有的同学为此要花半个小时。当找到自己的饭碗时,饭已经冷了。夏天还行,要是冬天,冷饭的滋味很难受的。如果是现在,完全可以在碗底印上条形码,用扫码枪一扫就行了。
因此,端错饭盒成为常事。有许多学生吃完了饭,才发现端错了,忙忙地跑出来,发现案板上没有饭盒了,知道对方也端错了。不要紧,下次换回来就是了。我有几次端错饭盒的经历,其中一次发现碗底下居然有腊肉干,这让我的心狂跳了很久,脸都红了,就像偷拿了别人的东西。
但最近出现的现象,不是饭盒端错了,而是失窃的问题。而且是连续失窃,导致有的学生吃不上饭,在学生中造成恐怖,这让学校非常着急。
每一次学生大会后,学校就组织力量集中搜查。某次搜出了十几把刀,某某次搜出了黄色书籍《少女之心》。唐主任在会上骂:“狗日的小东西,还看黄色书。这要是搁在六十年代,是要坐大牢的。知道不知道?哼,知道不知道?”
有一天下午,我被唐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熊海舟,你晓不晓得我找你做啥子?”
“我不晓得!”
“真不晓得?那,这东西为啥子在你床铺下面?用报纸包着?”
唐主任没有任何铺垫,从抽屉里拿出了两个空空如也的饭盒,猛拍在桌上。我马上明白是怎么会事了。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转眼又全变白了。
“说吧,为啥子在你的床下?”
“我我我我我可啥子都没有做过啊。”
“全校几百名住校生,为啥子就你的床铺下面有这两样东西?”
我缓过劲来,缓过劲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在陷害我。事情在对我万般不利的情况下,我的应急反映就是说理、辩论,我不能卡掉,一卡掉就证明是我偷的了。“在我的床铺下,就能证明是我偷的?唐主任,假设你办公室死了一个人,而你手里恰恰又有一把刀,就能证明人是你杀的吗?唐主任,是这样子的吗?这符不符合逻辑?”
唐主任拍桌子:“你批娃儿别给老子说逻辑。你娃儿本来成绩不错,努一下力,考中师中专绝对没有问题,我们也不想误你的前程。我给你娃儿一个机会,认错。你承认吧,承认了,写一份检讨,存到你的档案里。表现好,几个月后我们把检讨就取出来!”
我脖子一拧:“我没有偷,我不写检讨!”
唐主任火了,哗地一下把桌上的饭盒推在地下,咆哮道:“你个狗日的娃儿,你承不承认?”
“我没有偷,承认啥子?”
“还说没有?”
“没有!”
“啪”的一声,唐主任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他趁热打铁:“有没有?”
我脖子又一梗:“没有!”
“啪”又是一耳光。我感到鼻腔一热,嘴里有了咸咸的味道。一种液体缓缓地顺着鼻管流了下来。我一抹,是血。
看到我的血从鼻孔脸到嘴上,又从嘴上流到胸脯,再从胸脯流到肚子上,再一点一滴地滴到地上,唐主任有了怯意。是的,怯意,这怯意明白地写着了脸上,然后一闪而逝。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心中对自己说,你必须坚持、坚持再坚持。你坚持了,胜利才会朝你走来。
有人喊来了班主任鲜礼老师,我说:“鲜老师,我没有偷,我不会偷,我再穷,也不会偷。”
鲜老师说:“唐主任,这娃儿虽说调皮,但他还没有当偷儿的能力!”
就为这句话,我把鲜老师当成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引路人之一。鲜老师现居成都,我去看过他两次。问他还记得这事不? 他说,记得,记得,你站在那里,一身是血,看起来很造孽!
第二天我跑回熊家沟了。我那时除了自尊一无所有。连自尊都被剥夺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呢?我把书包一扔,说不读了,欺人太甚了。母亲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了她。我母眼圈红红的。父亲晚上回家,知道了这件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在黑乎乎的煤油灯下郑重地挥了挥手:“娃儿,打落牙和血吞,吞了,吞了就是一条好汉。”事隔多年,我依然清晰无比地记住了我父亲的这句话。
后来,“打落牙和血吐”“性格决定命运”“管他妈的”,成为我一生中的三条座右铭,一直深深地影响着我。
在鲜老师的坚持下,学校再次进行了认真调查,但一直无法查出真正小偷,倒是很干脆查出了看《少女之心》手抄 本的那几个学生。唐主任没有向我倒道歉,他怎么会向一个学生道歉呢?他是主任,高高在上,而我只是匍匐在他脚下的一名学生,即使错了,也错得有理。不过,在一次学生大会上,他暗示这件事抓错了。他说,他会像老鹰那样盯着学生食堂,总有一天那些偷饭的坏种会在他面前显形。
事隔多年,在一个隆重的场合偶遇了唐主任。他早认不出我是谁了,后来通过别人的介绍,他很激动地抓住我的手,拚命地摇了摇,说记起我了,作文很不错,当过范文在全校念过呢。我笑着说感谢了,没有唐玉任,就没有我今天。这话半真半假,半对半错,至少可以明确的是,唐主任的耳光让我身体里那种叫着尊严的神经元素复活了。我至此明白,尊严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失去它,人就不能称之为人,人与动物就没有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