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消失了,母亲说自从他踏入那日的晨雾中,就不曾归来。
海风吹起叶葵的头发,湿润的空气迷蒙了她的双眼,已经两个星期了,也许父亲真如母亲所说,跟那个女人走了吧。
叶葵坐在门口,眯着眼睛看母亲头发蓬乱,忙进忙出收拾东西,如同蜘蛛修补蛛网般,忙忙碌碌拾缀着房子。房子很旧,满满当当塞满了家具和生活用品,二十几年来她从不扔掉任何一件东西,无论这东西有多么破旧或多余。
今天,母亲扔东西了,地上那一堆准备丢掉的全是父亲的物品。不过这个杂物成堆的房子里,完全属于父亲的东西却很少,少到除了衣服鞋子,叶葵只看到了两个水杯和一个打火机,打火机银质的外壳,有些许磨损,但看起来仍然精致漂亮。那是叶葵上学后省吃俭用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
父亲走了却没有带这个打火机,他连最爱的女儿都要彻底抛弃吗?
父亲走的那一天,叶葵还在学校,就连哥哥也不在家。一句隐晦的告别都没有,一双儿女也不能给他任何眷恋。
阳光开始移步到叶家房子门前,一些夜间出海打渔的男人回到渔村。现在还出海的人家不多了,百年的渔村已经改头换面,很多渔船改装成了游船,载着天南地北的游客穿梭在这片海域,游览那些从前不被注意,如今却身价倍增的海岛。光是游船费,上岛费已经比以往打渔所获要丰厚,而且这样赚钱更舒适和安全。
叶家也是,几年前开始,叶葵的父亲叶铭改装了渔船,做起了游客的生意,母亲常在船上帮忙,哥哥则更喜欢到海岛上待一整天,把各种粗糙的纪念品卖给游客,偏偏他们就喜欢这些贝壳海星胡乱串成的玩意。
叶葵起身回屋里躲避刺眼的阳光,却不见了母亲。她走进房间,看到母亲王霓侧身躺在地上,浑身痉挛,四肢不停地抽搐,手握成了僵硬的鸡爪状,瞪大着眼睛,眼珠子仿佛要掉出来一般,歪斜的嘴巴流出口水,直淌到地板上。
又发病了,母亲有癫痫病,自从用了她老家的偏方后似乎好了很多,一年也就发作几次。现如今父亲走了,谁还能给她弄偏方?
叶葵搬不动有两个她胖的母亲,这一次发病似乎特别持久,昏暗的房子弥漫着燥热压抑的气息,地上的母亲如同畸变的生物,不停颤抖,发出奇异的气声,轰炸着叶葵的神经,她有些害怕又有些嫌恶,只好直奔门口,跑到邻居林大伯家。
“你哥呢?”林大伯抽着烟卷,斜眼瞅着叶葵。
“阿翰,不管怎么说,人命关天,先送去医院再说。”屋里走出一个老人家,那是林大伯的父亲,酱色的脸上布满沟壑,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着,这是一个多年出海的老渔民,快80岁了仍旧身体健朗,说话中气十足。
“行,大人不计小人过,走呗。”林大伯熄了烟卷,起身随叶葵出了门。
镇上医院里,母亲坐在白色的病床上,只露出半截身子,她低头一言不发。叶葵忙不迭地跟林大伯道谢,但母亲仿佛没有看见。
林大伯瞄了一眼王霓,轻蔑地切了一声,便走了。
林大伯前脚刚走,母亲抬起了头,瞪着叶葵。“
“阿铭呢?你不去找你哥,找这个混蛋干什么?!你嫌他们家害我不够吗,混蛋!混蛋!你也是,不中用的混蛋!”
叶葵站在床头,眯起了眼睛,只有把眼睛眯起来,眼前的人才会模糊一些,她不想看清楚母亲倒吊的三角眼,愤怒发狂的嘴脸,和那把蓬乱的头发。
但是耳朵没法堵起来,一声比一声高的谩骂夹杂着哭喊传进耳朵,隔壁病床的人已经被惊动,皱着眉头看这对母女。
叶葵其实不是很理解母亲对邻居的怨恨,在她小时候,两家关系十分要好,总是分享食物,分享一切可以分享的,直到有一天,母亲再也不让她和邻居的孩子玩耍,并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坏人。据叶葵所知,不过是当年林家的渔船总是大获丰收,母亲以为他们使了什么伎俩,抢了资源。
其实,林家总是比自家早几个钟出海,总是改进船上的设备罢了。但是母亲这样的人,即使认识到了事实,也不会去认错,她处处挑刺,最终把邻里关系弄成现在的局面。
“你爸也是混账,混账!你们全都是混账,跟女人跑了,抛下老娘,就以为我活不下去了吗?!这病怎么会没好,怎么还没好!他们活该,活该!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阿铭呢,你哥呢?都跑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啊,滚啊!你这个赔钱货,心肠好不到哪里去,成天不出声,不出声,一肚子坏水!养你们做什么,都去死啊!”
叶葵麻木地听着,父亲真能忍啊,几十年地忍到两周前。
几天后,叶葵随着哥哥出海接送游客。不大不小的改装渔船坐了十几号人,叶铭掌舵,海风吹起他已经到脖子的长发,黝黑的皮肤带着阳光和海水的味道,狭长的眼睛专注看着前方。
随着海浪起伏,船一上一下地颠簸,游客们偶尔发出惊呼。
今天的浪是有点大,船渐渐靠近一个海岛,这个岛游人无法上岸,因为整个海岛几乎就是一座垂直的山崖,没有海滩过渡。
但是游客们喜欢看这里碧蓝的海水,和山崖上休息的猴子。他们纷纷走到船尾,举起相机、手机拍起照来。
“哥,你会去给妈弄猴子吗?”叶葵看着驾驶位上的哥哥,他两手搭在船舵上,狭长的眼睛没有看向自己妹妹。
“不会,这种事只有爸干得出来。”
这段时间,叶葵心中总觉得父亲出走的事情不同寻常,可是她找不到更好的解释,郁结多日,她鼓起勇气,开口问自己哥哥:
“你觉得爸真的是和巧姨私奔了?”
叶铭自始自终没有改变姿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叶铭一直是这样,他并不关心父亲,平时他们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相比无足轻重的父亲,可能母亲还稍微重要一些,毕竟在叶铭成长最重要那几年,父亲到船运公司工作了,一年也见不了一次。
叶葵放弃了,问他等于白问。父亲的去向,他才不在乎。
“啊,妈妈你看,你看那只猴子,它戴着手表呐!”船尾一个小男孩指着山崖兴奋地叫着。
叶葵循着声音走到船尾去看,叶铭则无动于衷,岛上的猴子喜欢捡人落下来的东西,不足为奇。
不过村里人对这些猴子非常尊敬。
老人说这些山猴子是海神的仆人,要尊重它们,还要在每年冬季,海岛食物较少的时候给它们送贡品。只有这样,海神和它的仆人才会保佑出海的人平安归来。
村长更是明令禁止村民和游客伤害猴子,不是他迷信,而是这些猴子已经是国家保护动物了。
没有人不遵守,除了他们家。叶铭想到这件事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他不迷信,也不在乎那些猴子,可是父亲做的事太恶心了。
每三个月,父亲会偷偷爬上山崖,设置陷阱捕抓一只猴子,倒霉的猴子会被打开脑壳,取掉脑子。母亲就把猴脑生吃掉。
这是母亲老家的偏方,她相信这样可以治好癫痫。
叶葵顺着小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去,山崖凹进去的地方,蹲坐着一只年轻猴子,长长的尾巴垂搭在山石上,正惬意地把玩着一个闪光的东西。
叶葵细看,那是一只手表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金色的手表在猴子手里转着,这个小家伙好奇地拔着表带,时不时用嘴巴咬一咬。
可是叶葵呆住了,她使劲盯着猴子手中的表,那手表的表带似乎有一节颜色不一样,不是金色,而是银色。
她记得父亲的手表在一次出海时断了,镇上没有同款的金色表带,只能补了一截银色表带。父亲毫不不在意继续用着,他从不讲究好不好看这种事。
父亲的手表?
“哥,我看到那个猴子手里抓的是爸的手表。”叶葵感到自己心跳得很快,一种强烈的不安占据了心灵。
“他以前经常在这边捕猴子,估计哪次落下的吧。”叶铭侧头看着妹妹,依旧轻描淡写。
“不,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戴着,你靠近点,我爬上去看看。”
叶铭没有答应,妹妹突然爬上山崖,游客会吓到的。
三天后,叶葵还是爬了上去,对于海边的渔民,爬这些山崖不是多难的事情,他们给猴子送贡品的时候就会找年轻人爬上去,叶葵以前爬过一次,只是不是这座山。
她拜托村尾的阿光送她过来,胡乱编了一些理由,说是大学里课程需要,阿光不大懂,但是他一直觉得叶葵能上大学很了不起,没有多想便答应了。
“我先走啦,一会儿就回来接你哈,小葵姐,小心点上面的猴子,别被伤着!”阿光摇了摇手,开着船渐渐远去。
海风吹着叶葵,碧波荡漾的大海茫茫无际,只有远处阿光的船还在视野中。如果没有船来接,叶葵永远都无法离开这个岛,不过阿光是个可靠的年轻人。
附近的猴子都躲得远远的,藏在山崖缝隙或是崖顶树杈上观察着叶葵,这座岛的猴子比较怕人。山崖看似陡峭,其实很多突出的崖石,落脚点非常好找,怪不得村长说要考虑开辟攀岩的旅游项目,只是考虑到猴子,只能搁置。
叶葵不知道自己爬上来具体为了什么,找回那个手表吗?不大可能,太阳升上了天空,阳光包裹了她的身体,一层细密的汗珠渗出,又被海风带走。除了风吹动海浪和崖顶树叶的声音,叶葵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天地间似乎只有这片海,这座山,和她。
终于到达崖顶,一路向上爬,除了山石和远处谨慎的猴子,叶葵什么都没看到。站在高处眺望远处的海岸线,隐约又看见几艘渔船,叶葵想,要趁游客到来前离开,阿光也差不多回来接她了。
可是这一趟一无所获,连父亲捕猴子放置陷阱的地方都没有发现。也许,他和母亲并不是从大家通常以为的方向上来?
叶葵绕着山崖走了一圈,有一面虽然陡峭,可是似乎有更多的凹石,应该是山猴子理想的休憩地。
叶葵小心翼翼地从这一面往下爬着,这边的崖石锋利而且形状古怪,她的四肢已经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
不知道爬了多久,叶葵的脚踏在一块足够大的石头上,她寻找着继续往下的落脚点,却发现这块石头下面有一个洞口,一个天然形成的洞口。
叶葵从侧面绕过大石头,探身爬进洞穴,一进去风就停止了。眼睛刚适应洞穴昏暗的环境,她便跌坐在地,眼前,是两具遗骸。
最可怖的是遗骸都没有了头骨,腐臭的味道开始进入鼻腔,但是却没有预想的浓烈,他们的肉几乎都没有了,山猴子如果能遇上肉,它们也会吃,虽然每只猴子不会吃很多,但是这海岛上的猴子足够将两个成年人的身体啃得干干净净。
可是山猴子不会主动攻击人类,更不会打开坚硬的头骨。
满是污泥的骨骸上爬着黑色的虫子,失去头骨的的脑袋黑洞洞,叶葵仿佛被地狱的寒冰覆盖,胃里一阵抽搐。吐过后,她还是鼓起勇气再看了一眼,通过残留的衣服碎片,叶葵几乎可以肯定,是父亲和巧姨。
“妈,今天阿光跟我说,村长决定在龙台岛附近开发新的旅游项目,攀岩,到时先找人将附近的岛都好好查勘一番,看看哪里合适。”叶葵看着母亲,语气平淡。
母亲摘菜的手停顿了一下,“关我屁事。”
当天夜里,王霓躺在床上,眼睛睁着,迟迟不能入睡。黑暗中她听见房间门口有响动,起身正要出去查看,叶葵抱着枕头走了进来。
“妈,我梦见了爸。我梦见他死了。”叶葵满脸泪水,声音颤抖。
王霓看着女儿,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最后终究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暗处的脸勾勒出了苍老的轮廓。
“他死了也活该,大晚上不睡你发什么神经。”
“妈,我知道他跟巧姨一起是他不好,现在我只剩你和哥哥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家不能散。”叶葵的表情在黑暗中无法看清,但声音依旧颤抖,似是不能控制汹涌的悲伤。
暗处的母亲没有说话,可是她的眼里也涌出了泪水,是啊,家不能散,真相不能被发现。
那一天,王霓和丈夫,张巧一起出海,张巧知道他们家捕猴子的事情,因为在从前,她和王霓是村里关系最好的姐妹。张巧早年失去丈夫,也没有孩子,一个女人生活着,承蒙了叶铭夫妇许多照顾,这捕猴子的事情自然不会对其他人声张。
张巧这回是来蹭船的,顺道去龙台岛。她从来不知道为何眼前的王霓渐渐不再和她要好,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恨得咬牙切齿。
张巧是王霓的假想敌,是小三,是王霓认为这么多年来夫妻关系恶化的元凶,她恨自己养虎为患,恨张巧狼心狗肺。她不信丈夫的百般解释,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日益滋长的恨意已经如同墓穴里的蝙蝠,只等待月满之夜,便要成群涌出。
他们三人一起爬上了山崖,一起在洞里布下捕猴的陷阱。
“霓姐,听叶大哥说这猴子学精了,越来越不好捕,这吃了多年不见好的,不如上城里医院看看去吧。”张巧一边忙活一边说。
“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你也不用上来帮忙。”王霓的语气冷冰冰,三人只好沉默做着手里的事。
偏偏这个时候,最外头的王霓发现底下的船上了猴子,正在偷东西。王霓赶忙先下去赶猴子,等她到了船上,猴子已经先跑了,但此时一个想法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如同着了魔般,王霓发动船,离开了……
三天后,王霓回来,丈夫和张巧已经奄奄一息,她用刀结束了他们生命,用锤子和锯子开了他们脑壳,用带来的碗和勺子吃了他们脑子。
老家的人还说,人脑子更有效,要是吃了,立马痊愈……
时隔三个多星期,趁着夜色,王霓摸黑再次爬上山崖,她要把丈夫和张巧的尸首绑上石头,推进大海。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她要维持这个家,维持那令人窒息但仍不忍舍弃的生活。
突然,发动机牵扯桨叶搅动海水的声音响起,低头看去,船上立着一个女子,稳稳地掌着舵,向远处驶去,离海岛越来越远,船身划出那一道白浪在月下闪着银光。
王霓趁着月色看清了,是叶葵。
叶葵绕过半夜往船走去的母亲,先一步藏身在甲板下,她的心已经冰冷坚硬,她的眼睛只有地狱般的黑暗。
王霓倚坐在洞口,她知道自己身后是两副骸骨,因自己而死。她没有歇斯底里,尽管她最擅长的就是歇斯底里,唯有这一次的不动声色,做了一件无人敢想的事,连恶魔都要退避三舍。
长夜漫漫,洞内却传来动静,王霓擎住呼吸慢慢回头,只见无数绿莹莹的眼睛正在飘近。
山猴子怕人,山猴子从来不杀比自己大的活物,可是今晚的山猴子好像不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