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往事如烟。转眼间,我已度过六十多个春秋。回首逝去的岁月,盘点经历的往事,大多已印象模糊,难以回放。但少年时代的一件小事,却记忆犹新,至今仍让我自责与悔恨。它就是我要告诉大家的一碗米稀饭的故事。
1956年,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担任淮阴地委机要交通局局长(该局负责护送机密文件到各县)。同一年,我们兄妹三人随同母亲迁到清江市(现淮安市),成了城市居民。然而好景不长,至六十年代初,由于天灾加人祸,国民经济陷入困境,粮食极度短缺,饥荒在全国蔓延。为了减轻对城镇居民粮食供应的压力,中央决定动员一批城市居民回农村自食其力。父亲一贯以身作则,我和母亲便首当其冲,成为第一批下放对象。那时我还在读小学,并不知道这次下放会给我命运带来什么影响,1960年9月,很高兴地跟着母亲回到家乡灌南县花园公社。
到家后,邻居告诉我们,吃饭要到生产队的食堂去打。我听说吃食堂,心中窃喜。因为在淮阴也吃过食堂的饭。喷香的米粥,雪白的馒头,可口的小菜,让我觉得比家中饭好吃。第二天一早,我和母亲带上饭罐去打饭。进了两间面南的丁头屋,只见一口大锅里,正烧着清水,炊事员将山芋(包括已坏的)剁得很碎,推进大锅,却未见放一粒粮食。烧开后,即开始打饭,每人定量是一大勺(约三碗)。回家后,我尝了尝,有淡淡的甜味,也夹杂一些苦味和酸味。虽然大失所望,但苦于无充饥之物,只好皱着眉头喝下去。不一会,肚子鼓了起来,但不长时间,依旧饥肠辘辘,只能盼望着再去打这种可照人影的“稀饭”。
生产队的食堂未能支撑下去,不久便散了伙,让各家各户自谋生计,各显神通。别的人家靠着自留地,或多或少还储备了一些粮食,而母亲则难为无米之炊,幸好二叔家给了一点粗粮,方勉强维持了一阶段。我们母子俩饥不择食,树叶、野菜、萝卜樱子、菟丝种子等都拿来填肚子。有一天母亲请人干活,做了一锅玉米糊稀饭,中间放了一些萝卜和盐,作为客饭。我吃到这咸稀饭,觉得是吃着前所未有的美味佳肴。一连吃了9小碗,方肯罢休。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在睡早觉,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起来,将早饭做好,便下地干活去了。我醒后,似乎闻到一股久违的饭香,揭开锅盖一看,啊!原来是大米稀饭,而且很稠,但只有一碗。我高兴极了,迫不及待地盛了半碗,还没来得及品味,早已下肚。剩下的饭是留着,还是再吃,我犹豫了一会,但最终未能抵挡住大米的诱惑,三大口两小口,将锅中的饭吃得一干二净。虽然肚子还没饱,但已心满意足。不一会,母亲干活回来,看样子很疲惫,她洗了洗手,拿起一只碗,打开锅盖准备盛饭,可一揭开锅,楞住了,里面空空如也。半晌,她说了一句“全吃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母亲叹了一口气,眼中似乎噙着泪花。她打了一瓢水放到锅里,将昨天挑来的野菜放进去烧开喝了。望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微黄的脸色,消瘦的体态,我突然心如刀绞。母亲饿着肚子持家务,干农活,好不容易搞来一点米,却一口也未吃上,我顿觉无地自容。
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早已忘记此事,或许她根本未当一回事,我却一直耿耿于怀。因为自己是“纯爷们”,不好意思向母亲表达歉意,只是暗暗告诫自己,要用实际行动来弥补自己的过错。于是,我放学回家,主动帮母亲做家务,有时还跟她下田干活。母亲却阻止了我,她说:“你呀,好好念书,跟你大哥后边撵”。我的大哥迁到淮阴后,在清江中学读完初中,被报送到江苏省淮阴中学,以后考上东南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国家七机部(航天部前身),成为火箭卫星研发团队的一员。我记住了母亲的话,将精力放在学习上。1961年,考进花园中学读初中,为了节省住宿费,也为了多陪陪母亲,我没有住校。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匆匆吃了一点,背上书包,带上山芋或山芋干作为午饭,步行十多里到学校。到校时,住校生还没起床,我一个人在默默地背书。三年后,我以优异成绩,被省淮中录取(当年全县考上淮中16人),谁料想天有不测风云,高中还未读完,一场动乱击碎了我的大学梦,也阻止了我追赶哥哥的脚步。1968年,我又一次从淮阴返回农村。直到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我才得以进考场,年届三十,成家但未立业的我成为师范院校的一名新生。毕业后,我要求分配到花园中学,这样可以常回家看看,能为母亲“揉揉后背捶捶肩”。不久,我担任了另一所乡中学的校长。再往后,进了县城,评上了高级教师,被市委表彰为优秀党务工作者。虽然我无法追上大哥了,但我已尽力了,母亲也很满意。母亲本身没有文化,所育的两儿一女全部进了淮中,读了大学,有了工作。对此,母亲颇感欣慰。她的辛劳与付出,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母亲的晚年,得了脑血栓,生活不能自理。我尽管工作很忙,但还抽出时间给她喂饭,为她按摩,推她上街。她病重昏迷的日子里,我们兄妹三人更是寸步不离,为她擦身,为她湿唇,为她处理大小便,直到她安祥离世。
母亲走了,她驾鹤西去,魂归天国,但我的忏悔却并没有终止,相反,与日俱增。孟子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孔子的得意弟子仲由(字子路),早年家中十分贫穷,自己常采野菜充饥,而他却从百里外负米回家侍奉双亲。而我呢,自己吃光米稀饭,让母亲吃着野菜汤,想起来,真是有悖圣言,愧对前贤。
时过境迁,沧桑巨变,人们的生活水平已极大提高。吃饭,已不再满足于填饱肚皮,而要讲究色香味,讲究营养和搭配。不少人已不再珍惜粮食,白花花的大米饭,可以毫不犹豫地倒掉。据统计,中国每年餐桌上浪费的粮食高达1000亿斤,够2亿人吃上一年。这些粮食足够突尼斯吃上20多年,毛里求斯吃上200多年,摩纳哥吃上5000多年,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数字。
我是一个“小小老百姓”,不可能管到全国,但在我家,是绝不允许浪费粮食的。我要求孩子们吃多少盛多少,装到碗里的,必须吃光。这样做,不仅是我记住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训,还因为我记住了因饥荒而度日如年的艰难岁月,更因为我记住了让我悔恨至今的一碗米稀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