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可能

“如果有天我不再唱歌了,我们还会存在吗?”

周默点上了一根烟,

蹲下来收拾起吉他包里散落的零钱,

硬币都装进一个女士零钱包,

五块十块的纸币一张张展开,

叠好,装进背包内侧口袋。

“嘿,要走了吗?”一个短发的女人,一件过膝的纯黑色吊带裙,可能是丝绸材质的缘故,裙子在阳光里泛出灿烂波纹。周默抬起头看见一张被粉底包裹住的脸。眼线有点深,眼角的纹路刻薄得勾勒她的年纪,如果单从声音与表情来判断,也许会被误认成少女吧。

“恩,晚上还要打工。”周默拍了拍裤子站起身。

“这不就是你的工作吗?”短发女人说。

“你看这些够生活吗?”周默把手里的零钱包伸到她的面前。

“如果够你就不打工了吗?”短发女人说。

“怎么可能够呢。”周默背过去,吐了口烟。

“这样够吗?”短发女人掏出脆生生的三张红色纸币。

“干嘛?”周默惊诧。

“给你了,再唱一首。”短发女人说。

“把钱收回去。”周默说。

“不够?我再加,你再唱一首。”

“把钱收回去,我唱。”

周默再次把吉他挎到肩上。

“你想听什么?”周默问。

“你最想唱什么?”短发女人问。

“不知道。”周默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卖唱。”短发女人说。

周默楞在那里,短发女人的嘴角瘪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原来已经没有最想唱的歌了。每天下午他都努力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却已经忘了自己最想要发出的声音是什么。

“唱自己写的。”短发女人说。

“可是...”周默没说下去,他已经快要忘了那些自己写过的歌,歌词旋律都像是离散的恋人,蒸发在人间。路人更愿意点歌,或听一些正流行的。没有人会对他自己的灵魂有任何兴趣。

“别可是了,唱吧,我听。”短发女人说。

太阳渐渐暗下去,短发女人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年轻。

周默弹了几个和弦又放下吉他,靠近话筒。

不想用‘如果’开嗓

‘如果’都是失落了的愿望

不想用‘爱情’捆绑

‘爱情’二字实在太会撒谎

时间洗出真相

刮伤原本模样

你的笑啊 话啊 竟然在笑话我的狷狂

我野蛮生长 你当我精神失常

还有什么人 敢去抚摸一只受伤的狼

哪怕它温顺如羊

我的叫呀 骂呀 变成叫卖的廉价声响

他巧妙乔装 你给他最甜的糖

没有什么人 不爱拥抱一片诱人海洋

哪怕会溺水身亡

“大概是这个样子的。”周默摇摇头捂住话题。

“俗。”短发女人说“不过不难听。”

“没变,你以前也这么说。”周默说。

“你以前也这么唱,没变。”短发女人笑了。

短发女人在剪去长发之前是周默的许可,是他的吉他老师。她还努力促成了周默当时的乐队。总共四个人,周默主唱,许可吉他,另两个是周默的同学,一个键盘小树,一个鼓手阿另。当时的许可刚刚离婚,开了一个琴行,周默的出现让她重获新生。可新生太难了。跟大多数无法站上更大的舞台的乐队一样,到了时间,就要解散。

“如果有天我不再唱歌了,我们还会存在吗?”周默躺在许可客厅的沙发上。

“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你还会唱歌吗?”许可放下刚刚为了洗脸而扎上去的头发。

“你的问题不成立。”

“你的也不成立。”

许可在沙发前蹲下“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哪有什么将来?”周默丧气地说。

“怎么就没有了,你想唱你唱呗,谁拦着你了。”

“唱歌不挣钱还怎么唱。”

“那你挣钱啊,要么一边挣钱一边唱,要么就唱到挣钱为止!”

“你说的轻松,你又不愁。”

“我不愁?”

“反正你该经历的都经历了,结过婚,开了店,一辈子在你眼里不过如此,我不一样,我还什么都没拥有过,我需要钱,需要大量的现钱,需要时间,需要灵感,需要爱情,需要撞进未来,哪怕未来不过是一场无限循环的徒劳,我还是需要。”

“你的未来里有我吗?”

“你扯哪儿去了?”

“你考虑过我吗?”

“当然。大不了我跟你结婚。”

“混蛋你。”

“我说错了吗?”

“你没错,是我错了。”

“又怎么了!”

“周默我告诉你,我不缺一场婚姻。”

“不结,不结,好了吧。”

许可给了周默一巴掌,周默深吸一口气,翻了一个白眼,窝进了沙发更深处。许可叫周默去街头卖唱,周默不肯,许可叫周默去酒吧应聘,周默不肯,他一遍遍地把录制好的小样寄给大大小小的唱片公司,一天天地等着好运从天而降。他偶尔住在许可家,他不敢告诉家人自己正在跟一个年长过自己十多岁的女人恋爱,也不敢告诉许可他不敢告诉家里的这件事。没有人知道这段关系会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

直到许可在酒吧吻了小树。那天聚会是为了悼念乐队解散,阿另小树周默都在,真心话大冒险输了。许可选了大冒险,三个男生玩惯了亲吻的游戏,于是阿另提议,如果不想回答,就照惯例吻左手边的人。没有人当真,许可低头一笑,一口吻下去。小树是没有防备的,小树是有所回应的。三个男生的友谊里突然多了一个女人,这段关系必然是会失常的。在周默与许可在一起之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每个人都对许可动过念头,也许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但凡动了,那杂念就如野草一般,野蛮生长,无法无天。人性的贪婪与嫉妒,人间秩序里的理智与克制让那些粘稠的欲望变成了刻意礼貌的举动。

周默立刻穿过人群消失在喧闹的酒吧里。

许可坐下来,拢了拢头发,又喝了一杯。

阿另追了出去,小树低着头不说话。

“我们有可能吗?”小树凑近许可的耳边。

“散了。”许可大喊一声,声音像是一块石子丢进了海浪里,没有动静。

那晚之后,这四个人默契地消失在对方的生命里,杳无音信。

半年后,周默提着许可送他的吉他,开始了街头卖唱的日子。

一年后的今天,许可站在了周默的跟前。

许可掏出三百块,让周默唱了一首多年没唱的歌。

后记:

“这故事怎么样?”周默念完转过头问正在看手机的许可。

“就你鬼想法多,用得着把我们四个的关系写得那么复杂么?”许可说。

“小说嘛,总要制造些矛盾冲突的。”

“你也不能把我写的这么老吧,我只比你大三岁而已啊,还离过婚!”

“小说嘛,总要制造些人物之间的差距吧。”

“随你,对了,晚上我要回趟家,我妈又跟我爸吵架了,我去劝劝。”

“好,那你晚上还回来住吗?”

“看情况。”

叮—— (简讯提示音)

“你出门了吗?”发件人:小树。

许可瞥了一眼手机,

又瞥了一眼坐在电脑前的周默,

熟练地按下删除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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