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离开的时候,你每次都送我出门。仿佛我是一个客人。我很难回一次家,回家也待不了多久。只有你,一辈子也不曾离开这个家。你怕我赶不上车,一大早就起床了。那时我还在睡梦中。你把饭热好,然后才喊我起床。你动作那么轻,生怕吵醒我。可我还是醒来了。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听到油放进锅里的吱吱声,锅铲翻动饭菜的声音,你的脚步声。
跨出门槛的时候,我回过头,看见你满头白发,穿着一身旧衣服,腰上的围裙还来不及解下。你忽然间变得那么矮小,像一个孩子,跟在我身后。但你分明是我的母亲。如今,我已经二十有八,而你已经翻过50岁的门槛。仿佛每次,那个送我的人并不是你,你应该更年轻。又仿佛每次都是上一次的重复。我走出同样的一扇门,走过同一个屋檐,走出同一个眼神。
这些年,你或许早已习惯我匆匆而归又匆匆而去。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你老得那么快,而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老的。我曾以为你会老得很慢,慢得可以等我,等我赶上你的年龄,然后一起老去。但我是粗心大意的儿子。你一次次为我整理行李,装满牵挂。我一次次告别,把你精细的嘱咐粗心地塞进包裹,有时甚至觉得麻烦,把你装进去的东西又取出来。
我在你的怀里长大,你把我的乳名不知咀嚼了多少遍,反刍了多少遍,我才能含浑不清地叫你一声。我在地上爬,扶着墙壁学走,在路上跑,还藏在一些你找不到的地方,是你一次次将我从山上喊回来,从草丛里喊出来,到今天,我嘴边的胡茬也被喊了出来。你留在乡下,我四处漂泊,我每天和陌生人说话,和战友说话,就是不能和你说一句话。
我不会说话时,你曾教我说,就在我耳边。我不会走路时,你扶着我走,牵着我的手。只有你记得我的第一声啼哭,记得我第一次走路的样子。我用哭声一次次把你吵醒,让你彻夜难眠。在我没有记忆的年岁,你为我记住了一切,然后讲給我听。在我能记事之后,你又记下被我忘却的部份,还給我一个完整的童年。
你学历不高,却把我们都送进了大学,希望我们把你不认识的字认出来,把你不会算的帐算准。你給了我一双眼睛观察,一对耳朵倾听,一张嘴巴表达,一个脑袋思考。我一出生,你就給了我一张考卷,考验我怎样做一个儿子,可你一直没有打出分数,我也不知道是否及格。我知道那上边有我永远也算不出的题目:算不出你为我煮了多少次饭,补过多少次衣服,你的担心多重,牵挂的周长是多少。
我知道你身体不好,你的病痛与整个家有关,与我们有关。你其实应该把病痛分一部份给我,就像我生病时你恨不得代我痛一样。你应该把胃病分给我,它折磨你多少年了,你应该把腰痛分給我,让我也分担一份责任。把你手上的老茧分给我,你搬不动的东西我来搬,把脚下的路分一段给我,你去不了的地方我代你去,把头上的热辣辣的太阳,脸上冷冰冰的北风分給我,我替你遮挡。
你将我养大,我却像小鸟一样飞走了,仿佛我们长大就是为了离开你,每个春天,我们不能像燕子一样飞回家,你劳累时递不了一杯茶,饥饿时没煮一顿饭。我只在想你的时候,隐隐听你脱口而出的我那陈旧的乳名。
我回来时,你的黑发不见了,我多希望时间能停下来,停在你童年的时代,让我陪你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停在你的少女时代,停在没有伤痛的日子。让那些病痛永远生不出来,留在锄头镰刀上,留在扁担上,你一定要老得慢些,让我赶上来。
母亲,我还是不太懂你的心,虽然我的心曾在你身体里跳动,你給了他生命,可它离你好远,有28年远,有千里远……母亲,我没有和你一起分担所有的痛,所有的苦,也未分享你所有的快乐。
母亲,当这些柔弱的字爬过我的心,我知道…我刚出门就开始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