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前一天，小镇的街上人山人海。卖对联香火的小贩们摆好摊子，一家连着一家，红色的帐篷是分隔唯一的屏障。有人在马路两边不停地吆喝着，拿着喇叭喊话，生怕没人知道他卖的东西是多么与众不同。面色黝黑的妇人背着摇摇欲坠的孩子从我身旁掠过，身体强壮的小伙子肩上扛一柱巨大的香，口中还咂巴着香烟。其中也不乏一家子倾巢出动的，或低着头翻动摊子上的对联，或与小贩们为几块钱争吵不休。
我在前面“开辟道路”，父亲在身后跟着。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大红色和攒动的头颅。我们挤到一个摊子前，打量着帐篷上挂着的对联。
一个忙碌的玲珑身影走进我的视线，她一手接过客人递过来的零钱，一手伸进联子堆里抽出一副现货。圆脸，齐颌的短发因为汗水粘在脸上，腮帮也是红鼓鼓的。动作迅速，身手敏捷，举手投足之间就能完成一笔交易，再将顺溜地钱塞进妈妈的口袋里。
我一眼就认出她，任小婷（化名）。
任小婷曾是我在一家寒假训练营任教时的学员。关于这段军旅记忆，并不是那么深刻。唯一让我触动的，就是她满溢的热情。
“教官”一词用在我身上并非那样准确。虽然我有一米八几的身高，但实在瘦得有点太精明了。黑色的特勤服套在身上，给人的感觉不是干练，而是慵慵懒懒的。
在这个训练营里学习的孩子，最大不过初三，且大部分都是生意人家庭出身，家境优渥，因为寒假难以管理，故送此来培养身心。
清晨，我会有同事带着他们跑步，简单的步伐训练之后便是早餐。晚上我会带着他们在自习室里完成寒假作业，偶尔也会用投影仪给他们播放电影。
训练开始没几日，孩子们就都互相认识了，放松了各自的矜持与防备，打成一团。我也常在他们打扫卫生，训练之时给他们拍摄照片，孩子们也从最初的羞涩，渐渐变得大大咧咧。
在一堆孩子中，任小婷身高是最高的，也是最年长的。她是一群女孩子的小“领袖”，经常“聚众闹事”。但也很负责任，若有小孩摔倒了，她会第一时间把他扶起来；宿舍床铺一直都很干净，从来不给其他人添麻烦。
但任小婷似乎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她的教官，一点都不“尊师重教”！那段时间我刚烫完头发不久，略显深黄，有点卷。她经常从我背后袭来，爪子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伸进我的头发，瞬间揉成一快饼。当我恼怒地转过身去时，她已带着几个玩伴远去，留下的只有一张笑靥如花的面庞和一串脆响银铃般的笑声。
任小婷给我取了个外号：“关谷老师”！在一节晚间自习课上，她举手把我喊过去，悄悄掏出手机，给我看一张人像。
“像不像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还未看清屏幕上的人是谁，她手一挥，就把手机抛给了邻桌的同学，“快看，这像不像他！哈哈哈哈哈哈～”
我有点慌了，这帮熊孩子，置我的颜面于何地？我一个箭步上前，试图夺回这个手机，可我还是太低估了这群小包子们的实力。一眨眼，手机又飞出去了。如此如此，人全都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孩子们爱闹的天性在这一刻全部迸发出来。笑声震耳，方圆几里之外恐怕都能听到。
其他教官赶到时，场面渐渐被控制下来。待到夜间孩子们熟睡后，我们几个教官聚在一块喝酒抽烟，谈起白天的事情，他们也控制不住开始笑话我。直到第二天，我才知晓照片上的人是王传君，“关谷老师”这四个字，也从那时叫到了最后。
任小婷还偷看我聊天！训练之余，教官们会组织孩子们自己洗衣服。芝麻大点小娃子，趴在比自己身体大得多的盆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搓揉着。稍微高一点的男生，也会帮助小朋友把衣服晾在树间的铁线上。难得闲暇，我坐在一旁的水沟边上，掏出手机在微信上和朋友叙述起在此的经历。
我的诉说对象是一个女生，“我有点想回去了，这些娃娃太能闹腾了，简直是鸡犬不宁。”
“挺好的呀？要不要我来参观参观？”
我手正敲击屏幕回话，一句尖锐的女声霎时震裂了耳膜，原来任小婷潜伏在我背后。
“关谷老师和她女朋友在聊天！”
瞬间，天昏地暗，山石崩塌，河水逆流，闪电霹雳冰雹尖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所有奔走的小人们齐刷刷地侧目，短暂的一秒过后，抛下所有的衣服奔涌而来，把我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撕扯着我的衣服，够不到的就拽着我的裤裆。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抢走我举到最高的手机。白色的洗衣液泡沫均匀地抹在我的风衣上，肚子也因为水的缘故而感到一阵寒意。
在被人群淹没的前一秒，在我还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前一秒，映入眼的只有叉着腰立在一旁的任小婷狡黠的笑脸和上扬的嘴角。
“关谷老师！”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我的思绪们从四面八方涌回，顺着毛孔回归了大脑。
任小婷把打包好的对联和灯笼递在我的面前，我应了一声，忙接过来。
“你看着我干什么？”
她笑了，声音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我想，我的生命有点过于死寂了，自从进入了大学，脑子里循环的一直都是“学业”，“工作”，“考试”这样的词汇。经常忙的喘不过气来，也还是紧咬牙关坚持着。
陪伴我的不是书本和电脑，就是燃烧的烟蒂。曾几何时，我的脸上也是有笑容的，只是这几年来，我不知道到底是成熟了，还是退化了，竟丧失了快乐的能力。
她就像是一缕灼热的阳光，直射进我的心里。原来，在我一直砥砺前行的道路两旁，竟有这如此绝伦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