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故
早高峰时段,我同平常一样开车行驶在44号高速路上,从我居住的小镇前往杜塞尔多夫去上班。
我听着收音机,在心里计划着今天的午餐。
我今早特意在花园里摘了新鲜的薄荷叶,中午我要去那家法国餐厅点一杯白开水,然后拿出自带的薄荷叶放进去,我要看看侍者到时候是什么表情。哼,谁叫他家的薄荷水要十欧元一杯。我点白开水,他总不敢管我要十欧元了吧。
即将穿过一座行人天桥时,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有个东西从桥上掉了下来,前面的车纷纷紧急刹车,刹车不及的就猛打方向盘,我赶紧踩刹车,还算从容,离前面的屁股一米。
我前面几辆车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我后面的车很快排起了长龙。
我在心里又念一遍:保持车距真的很重要。
我观察过的德国的高速路,尽管车速很快,但车距都是符合规范的。在车多的时候,甚至能看到车速一致间距整齐的情况,就像一列匀速运动的填空格。
耐心等待吧。
我把收音机调到地方台,不多时,交通信息就报道了:44号高速路A76天桥处发生事故,目前堵车约2.5公里。
后续报道:事故原因是一位男子从天桥上跳下,砸坏了一辆雪弗莱轿车,车主没有受伤,情绪稳定,在救护车赶到之前,跳桥者已失踪。据目击者称,跳桥者被撞飞到路中间的隔离带里,落在灌木上,过了一会儿自己爬起来,头部流血,走路不稳,看起来伤得很重,他翻过安全栏,爬上高速路边的山坡,消失在树林里。警方将派出搜救犬,根据血迹和气味前去追踪。
我立即联想到僵尸片,被车撞死的鹿,过一会爬起来,眼珠变成了白色,转头跑回了丛林。不知道那个跳桥的人,眼珠有没有变成白色。
警*察的效率很高,没过多久,交通恢复了。
这一打断,我忘记了午餐的事,一路想着僵尸末日的恐怖情节。到时候我应该怎样逃生呢?哪里才安全呢?我可得小心了,一定要注意周围人的眼睛。
转个弯,通往杜塞尔多夫的莱茵河大桥赫然出现。
这是一座雄伟的斜拉桥。桥这边是童话般的郊外风景,桥对面是令人心跳加速的水泥玻璃城。每次经过这座桥,我都会想起美国大片里俯瞰的现代城市,加上蓝色的滤镜,并脑补一段节奏强劲的音乐。
在桥这边,我是一个自然人,过了这座桥,我是一个非自然人。
和平常一样,有人在大桥上跑步,他们跑过的地方,空气特别清新,因为汽车尾气都被他们吸进了肚子里。
可惜,等我进入城市之后,这种洋洋得意的幻觉就没有了。
那座远看很酷的城市,走进去之后,也不过如此。路窄,人多,车慢,只有河边几条体面的街道,其余地方破破烂烂,火车站后面的区甚至称得上恐怖。
最不体面的是,我为了十块钱去算计一家餐厅,真是饥不择食不择手段。
2 生死
一到公司我就把准备好的资料带到会议室,因为跟客户约好九点半见面,我一边检查文件一边等,快十点了客户还没来,这不是德国人的性格啊。
这时候老板的秘书推门进来,说老板请我过去。
我到了老板办公室,老板让我坐下,还问我喝啥,看样子是要长谈了。
老板先是告诉我,客户不会来了,原因是他们的项目主管今天早晨死了。
这几年死个人已经不新鲜了,像这样前期经过漫长的来回磋商协调终于商定好一切条件之后在即将签约的时候突然主角死掉的事,我已经遇到第二次了,我不怪谁,这都是命,我虽然失去了很多,但好歹还有命在。
也不知道客户公司会不会有人接手这个项目,就算有,那又是一轮漫长的谈判。
第二件事,老板的孩子即将出世了,作为一个跟中国关系密切的企业主,他希望孩子有一个中国名字,放眼全公司,就我一个纯正的中国人,在中国出生长大接受了完整的教育。所以,他要我的建议。
我其实是有些走神的,我在想这两个月的努力打了水漂,公司会不会多少弥补我一点?唉,同上次一样,老板只字未提。
我强打精神回应老板的要求:“叫‘云’吧,有时代感,云计算多厉害,中国最有钱的人也叫云。”
老板说:“嗯,不错。我知道中国人喜欢说恭喜发财,但是我不觉得钱有那么重要。”他顿了一下说:“我觉得‘子’这个字挺好,代表有学问的人。”
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笑容像湖水里的涟漪般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既然不在乎钱,怎么不分些给我?我每天高强度工作十几个小时,成天地开脑洞,头脑风暴一场接一场,脑袋都开成一个大窟窿了。真的,我最近经常觉得有凉风从后脑勺灌进来,在脑子里转圈,说不定我的脑壳已经有窟窿了。
这份工作貌似年薪很高,如果按照时薪计算,其实跟清洁工差不多,我真想去做清洁工,身体和灵魂都自由。
老板很开心地说:“你也觉得这个字好,是吧?”
我让湖水凝固在脸上,答道:“对,这个字本身是很好的。”
离开老板办公室的一刻,我才任那涟漪一圈圈放浪开,肆意地绽放在我的脸上。
我的老板姓克莱恩,就是矮小的意思,矮+子不就是矮子吗!哼,以为谁都敢称自己“子”。我跟那孩子无冤无仇,只怪他遇到一个坑儿子的爹。
3 小插曲
中午我按计划去了公司附近的法国餐厅,爱娃和我一起。
爱娃是个金发碧眼身材饱满的波兰女孩,我在德国认识三个波兰女孩,全都叫爱娃,他们真爱这个名字啊!走在波兰街头,要是大叫一声“爱娃”,估计一大半的女人都会回头。
我点了白开水,侍者端来的时候,我好整以暇地拿出小盒子里的薄荷叶,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侍者的表情,他似乎想说什么,只一瞬间的迟疑,便转身走开了。哼,法国人的小家子气。
这次很好,他保持了风度,配得上他脖子前面的领结。
我看着青翠欲滴的薄荷叶在水里浮浮沉沉,脸上得意的表情呼之欲出。
爱娃看着我,眼神不解,我说:“我赢了。”
爱娃飞快地说了:“祝贺你,赢了多少?”
我说:“十欧。”
她捂着嘴笑了,蓝色的眼影很妩媚。
此时餐厅的人不多不少,音乐不急不缓,气氛恰到好处,我们刚想开始轻松的聊天,与我们相隔两个桌子的客人突然跳到桌子上,两手握着某个器官,在桌上转圈,一股一股黄水晶般的液体朝四面八方喷洒开来。
反应敏捷的客人立即撑开了雨伞,没有伞的就钻到桌子底下,我和爱娃也躲进了桌子下面,我手里稳稳地捏着那一杯薄荷水,顾不得烫。
桌子下面的空间被垂下的桌布围得像个帐篷,轻易地阻挡了外面的攻击性液体。我们离事发中心较远,只有几滴液体打在桌布上,洇出橘黄色的图案。
从颜色的深度判断,这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有些上火。
估摸着攻击结束,我们钻出桌子,看见两个侍者站在桌上,一人一边架住攻击者,其中一人伸手去拉他身体中间的拉链,攻击者嗷哇叫起来,大概是被拉链夹住了。
其余侍者有条不紊地擦地板,帮客人更换桌布和餐具,污染的食物被立即撤下,盖着盖子的食物幸免于难,只需要擦掉盖子上的液体即可。
还好我们的食物尚未上桌,怪不得法国菜都喜欢在上面盖一个大盖子。
攻击者被带进了一个小门里,看不见了,餐厅很快恢复秩序,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男人们都疯了。”爱娃说。
“可不,都习惯了。”我说,“今早我还遇到一个跳桥的,居然没死,跑了。”
爱娃喝了口咖啡,说:“还好我没有男人,你男人还好吧?”
我说:“好着呢,一个人背包旅行去了。”
爱娃:“前段时间你不是说他在挖池塘吗?”
“对呀,他想在花园修一个池塘,养鱼养鸭子,还没弄完就跑了,说是要为自己而活。”
4 新的冠军
吃过饭回到公司,我的桌上摆着一封信,信封右上角一个绿色乌鸦的标志,不用问,又是来催我去打zehn 的。
自从五年前爆发了一场席卷全球的 病,直到现在也没清净,可我依旧不想去打zhen。
最初的几个月里,没有人发现这是一种病,因为症状太奇怪了。
比如某个女人通过自然受孕一次产下十个孩子,在这之前的世界纪录是八个,并且是试管婴儿;
一个小男孩的耳朵短时间内长到大象耳朵那么大,害羞导致他经常用耳朵把自己裹起来;
一些人的手脚变得巨大,而且这类人一旦互相见面,本来已经停止生长的手脚会突然间继续变大,就像在比赛一样,只有彼此离开才能停止这种疯狂的变化;
一位钢琴家在极速演奏乐曲的时候,因为速度太快,钢琴内部的钢丝剧烈摩擦,发出闪电,击碎了演奏厅的水晶吊灯,无数锋利的水晶碎片坠落,导致观众死伤惨重;
某银行点钞员数钱太快,钞票燃烧起来;
一位游泳运动员在训练时,游得太快,出发三秒就到达终点,他自己还没意识到,所以一头撞到泳池边折断了脖子;
有的人变得力大无穷,一拳砸穿十厘米厚的钢板,扔铁饼直接扔到五十公里之外,幸亏落在一家农场,只砸死了几只鸡,农场主根据铁饼上的编号找到体育协会索赔,这才让人得知了铁饼的下落;
有的人嗓门变得奇大,随便说句话,方圆百米的人必定被震得耳聋;
脱口秀演员演出时,搞笑的段子讲得停不下来,导致一部分观众笑死,而他自己累死在舞台上……
吉尼斯世界纪录收到的申请突然暴增,工作人员满世界飞,根本应付不了那么多的极端情况。
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这么多的怪事,各种猜测不得要领。
正是那个为事业献出生命的脱口秀演员,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他说:“你们一个比一个强,是在比赛打破世界纪录吗?是得了冠军病吗?”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轰然倒下。
医学专家受到启发,马上采集这些变异人群的生物样本,果然发现他们都携带了同一种病* 毒,出于对启发者的尊敬,专家们把它命名为“新的冠军病* 毒”。
这个病* 毒很可怕,不知道传* 染途径,发 病特征不可预测。
幸好,所有的国家都没有丧心病狂到让变异人去参加体育比赛。
幸好,一年之内,病* 毒专家研制出了药——新的冠军zhen。
很多人打了这种Zhen,病的传播立即得到了控制。
我对这个病是又爱又怕,我想看看,如果我得了病,会成为什么冠军,可又怕是那种大手大脚的冠军。我不会故意去染病,病如果来了,我也坦然面对。
我相信不少人同我有一样的想法。
最近半年以来,又开始怪事频发,而且全是男人出事,不知道又是什么病,或许是药产生的不良反应?
五年的考验,已经足够让人麻木。
5 回家
下午开会,老板拿出几个案子让我选,说是弥补我的损失,我不想选,只想回家睡觉,反正法国餐厅的免费薄荷水我也喝了。
老板说:“也好,给你放两天假,好好调整一下,前段时间挺辛苦的,等你回来再看参加哪个项目组。”
总之不给钱就好了,给假期也行,说不定我真的去了解一下清洁工的行情。
我提前离开公司,汇入了出城的车流,上了莱茵河大桥,金灿灿的夕阳洒在桥对面童话般的树林和房屋上,我觉得生活真美好,如果这一刻死去,也没什么遗憾。
我妈说得对,不能想坏事,更不能说出来。
我想了坏事,坏事果然降临。
随着一声巨响,桥身震动几下,摇晃起来。哦,这是斜拉桥,要是拉桥的钢索松了,桥会荡秋千的。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桥的中部冒起烟雾。
此时我刚过桥一半没多远,我感觉车在一点点向后倾斜,我后面的车拼命按喇叭。对面车道的车都在纷纷倒车。
我前面的车是辆老雪铁龙,此时停了下来,我也只好停下。同向的另一个车道上,所有的车都在逃命,我根本插不进去。
我后面的大叔从车窗探出上半身对我大叫挥手:“快开快开,桥断了!”
我回头叫:“前面不动,我怎么开?”我说话时,车身的倾斜度更大了。
大叔说:“你是宝马,不怕,顶上去!”
话音未落,大叔的车已经顶上了我的车,我半踩油门,柔和地碰到了前面的车尾,然后猛踩油门,前面的雪铁龙动了,大概他也反应过来了,可惜车不给力,开不快。
我把油门踩到底,推着雪铁龙,后面大叔的奔驰推着我,我不知道大叔后面还有没有车。
我听到发动机挣命地吼,看见车头越翘越高。
好在雪铁龙前面的车都跑得快,所以没有障碍。
桥顽皮地颤抖,还嘎嘎叫着。我并不慌张,反正后面还有个大叔垫底,而且照这速度,一定能顺利过桥。
大叔也太不镇定了,肯定把我的车尾撞出了坑。我干得漂亮,跟雪铁龙追尾时,没有因为慌乱而不顾车的死活,把损失降到了最低。
可惜我估计得太乐观了,由于向后的斜度越来越大,我面前的路变成了陡峭的山坡,我不知道能不能冲上顶峰。如果掉到河里,我应该开窗还是关窗?要不要抢救我的电脑?我脑子糊涂了。
终于快到顶峰了,一根钢索啪地打在我的车顶上,我下意识地要去踩刹车,只一瞬间就回过了神,我的脚只是松了一点点,很快又踩得死死的。这是在催我快马加鞭呢。
桥和对岸高速路的连接处已经裂开了大口子,这不算什么,我们冲了过去。雪铁龙,我,大叔,都平安落地。
一上平地,我立即超过雪铁龙,绝尘而去,一吐刚才被堵的闷气,舒爽。
不用说,肯定是有人炸桥,下次进城我得走另外一座桥了。
6 起火
回到家,我美美地吃了晚餐,明天放假,我看了一部电影,然后泡澡,睡觉。
半夜,我被消防车和警车的叫声吵醒,我睁开眼,发现房间被照得很亮,墙壁上的橘色光团还一跳一跳的。
我的卧室在二楼,窗户对着后院,我从窗户看出去,后院起火了。在火光的照耀下,我看见一大片红绿相间的布铺在草坪上,我认识,那是邻居黑格尔先生的热气球。
多半又是一个想不开或者是想开了的男人。
反正消防员和警*察都来了,不关我的事,火离房子还挺远,烧不过来,我按下遮光帘,关紧窗户,上床继续睡觉。
这些男人这么作,会不会有一天灭绝掉?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不是有个矮子即将出世吗?这叫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