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中午,生产队,大人们出完工又热又累,吃过午饭都抓紧时间在家里睡个午觉。我老家附近邻居们的几个孩子,他们和我的年龄大体相仿,都是五六岁的年纪,顶多相差一两岁。大人们睡了午觉,这是我们玩耍的黄金时间:可以由着性子游戏玩儿乐,而不必担心大人们的吼叫和训斥。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常常是他们所有人玩儿在一处,从不跟我在一起。我感到很孤单,就凑上前去讨好他们,“带我玩儿好吗,求求你们带我一起玩儿吧!”领头的是一个家庭条件很优越的前富农家的王家二小子,看我不停地乞求,大发慈悲,“好,就带你一起玩儿吧。”我非常兴奋,马上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有了组织的人了。
在我老家大门口附近的大街上,有一户人家准备盖房时剩下的一堆黄沙土,早已经全干了,沙土很细。黄土堆有一米多高,现在回想周匝也就三四米。土堆顶上有一个半米见方的土坑,是他们几个孩子早前用手挖开的,不知道做什么用。
王家二小子给我安排了任务。“长红,等会儿你一个人躺倒中间的土坑里面,不能睁眼,我们藏起来。等我们藏好后你再睁眼找我们,看你能不能找到。”我满心欢喜,觉得这么多的小伙伴儿,单单安排我一个人独自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真是受宠若惊。
我马上毫不犹豫地跑到土堆上面,就地仰面躺下,紧闭双眼,等着他们藏好后去找他们。
正午的太阳悬挂在高高的天空,炽热的阳光一泄无余照到大地上。盛夏的热浪一阵一阵扑倒我的脸上,身上和脚上。我上身穿着一件露肩膀的小背心,下身只穿了一件哥哥穿剩下的大裤衩,脚上一双塑料凉鞋,是放到水里不会飘的那种。
很快,我一身都是汗水。别说我不想睁眼,就是想睁眼也睁不开了:我的眼眶已经被脸上的汗水全部打湿。我的周围一篇寂静,远处的蝉鸣也已经消失。我不知道他们藏好了没有,也不知道他们藏到了哪里。我在心里仔细地盘算着他们有可能藏匿的地点。可为什么还没藏好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猛然间在我的旁边,土堆的四周,响起领头的那小子一声大吼,“一~~二~~洒土,快洒土……”
一霎时,铺天盖地的黄沙从我的四面飞扬而来,细细的沙土洒到我的脸上,身上,和我的腿上、脚上。一转眼的功夫,我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我的眼睛被泥土封住,我的嘴里面全是黄沙,我的头发也变成了一块黄泥,厚厚地覆盖在我的头顶。
我耳朵里听见土堆四面响起狼嚎一样的狂笑和狂叫,我能想象出来他们一边双手朝我身上扬土,一边狂热地互相打气,满眼都是抓住了猎物的激动和兴奋。我坐起来,双手乱挡,可什么也挡不住,沙土一片片地飞过来;我想睁开眼看看,可我睁不开眼,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听见他们一阵阵的“嗷嗷”的狂嚎,和胜利的“哈哈”的大笑。
我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娘。或者我的声音太大了,或者因为这个地方本来距离我家就不太远。我刚刚扯着嗓子嚎哭了几声,就听见母亲一路叫喊着从我家里奔出来。“长红,我的乖孩儿,你咋了?是谁往你身上撒的土?”
当我嚎哭的时候,这群小子早就预见到大人马上要来,都已经跑得干干净净。母亲一个人也没有见到!看见我的惨样,母亲虽然心里疼得不得了,可是因为我家里穷,因为我家里人少,也因为母亲的胆小懦弱,母亲从始到终不敢高声叫骂,也不敢到这些孩子的家里去评理要说法。
母亲流着泪把我抱回家,打了一桶井水,一点一点地把我身上的沙土全部洗干净,把我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给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受了这场惊吓,我一下午待在家里不敢出门。到了晚上,我发了癔症,身体发热,开始一遍一遍地做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可怕的噩梦。
那天晚上吃过饭,当我开始犯困的时候,我和平时一样,困意袭来的时候,一个人爬到父亲和母亲的床上去睡觉。
我很快进入梦境。在梦里,我的眼前先是出现一个五彩斑斓的原点。然后,原点不停地旋转,不停地变大,最后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然后这个人在不停地复制自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这些复制出来的越来越多的人也都是五彩斑斓。他们围着一个中心,就是那个最先出现的原点,不停地旋转。
旋转的人流不断地扩大,我则不断上升,站在高空俯视这些由庞大的人群组成的巨大的漩涡。但不论我上升得有多高,这个巨大的漩涡始终紧随着我不断膨胀、扩大,一直逼近我!终于到了一个临界点,这个巨大的漩涡一下子将我吞没!
于是我大叫大喊,大哭大闹。哭醒后,发现我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我一身大汗,睁不开眼,被梦里那些人转得头昏脑涨。母亲一边拍着我,哄我。一边对父亲说;“发癔症了!”我感觉到自己躺在母亲的怀里,意识到旁边还有父亲的时候,我不再害怕,很快又进入梦境。
刚刚睡着后,很快,同样的场景又开始出现:原点,五彩斑斓的一个人,五彩斑斓的一群人,巨大的由人组成的漩涡,我不停地升高,漩涡随着我升高膨胀变大,最后将我吞没。然后我再次大哭大叫着醒过来。母亲仍然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对父亲说:“又是发癔症!”
这同样的情景,我一夜要经历好几次。更可怕的是,不是一个晚上做这样的噩梦,而是到了后来,我一旦做了这个噩梦,就一定会连续好多天。母亲则整夜整夜地抱着我不睡,一熬一个通宵。这个情况一直延续到了我的青春期,才不再做这个同样的梦了。
这是四十几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事件。那时候我大约是五六岁的年纪。那几个孩子的恶作剧,对他们来说可能很快就忘记了,可是对我来说,却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灾难。很长的一段时间,只要白天受到了惊吓,一到晚上我必然要重复这个一模一样的噩梦!每次,我都要在母亲的怀里,听着母亲的哄声,才能睡着,然后再被梦里的情形吓醒。就这样来回折腾一整夜!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小孩子做噩梦是怎么样的。我小时候的这个反复出现的噩梦,即使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但到现在我都能回忆得清清楚楚。按照佛教的观点,这,难道是前世的记忆吗?
多少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人到中年。我慈爱的母亲也由年轻的妈妈变成了一位子孙满堂的老奶奶。只是,每当我想起小时候做噩梦母亲哄着我睡觉的情形,就想问,娘啊,几十年前每天夜里哄着发癔症的幼儿睡觉的情形,您老人家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