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冒汗的天气里,看了我家乡的曲剧《包公辞朝》。里面包拯对皇帝言说农家十二月的唱段,味道足足。
农人就是活神仙。糙场打麦,枕锄睡觉,秋月早霜,四季都是田园诗,都是农家欢。这可能是一种人生态度。官家催税,没有能避征徭的深山,到处都有衣难体蔽的村夫。农家哭声总比笑声多,官府歌声高处怨声高。几千年里,大体都这样。然而,在如此的艰难中,毕竟有些许的轻快。风调雨顺的天公,稍微体恤百姓的明君,让社会短暂和平,让老农手握犁管长歌起,雁声过青山。关照整个历史,悲观者不敢忘却小民的呻吟,有良心的官吏总希望沉冤的昭雪,乐观者看见小草铺满阶前,小燕结草屋檐,便享受那难得的温存和美好。
都是生活的真实。民间整体的呼声,总显示着时代的大势。苦难的多不敢忘却,大抵是苦难来得太容易太经常了,而欢乐总太短暂太不易,不易得让很多人甚至不敢去想。风吹日晒起三层皮,二百多斤的担子整天不停地担,砸破寒冰趟河背煤,敌人的枪子嗖嗖飞过瓦顶,这也是庄户的曾经,是经常的日月。小时候,父亲经常给我说:“庄稼行,自在王;庄稼行,填肚肠”。他这句话,前半句说农家乐,后半句说农家苦。自在是自己顺应农时种庄稼不受谁的驱使,填肚肠是农民最基本的目标和理想。农民不种地,饿死天下人。虽然农民重要,但永远处在最下层,天下君王谁个真的为农人着想,出身农村的人到最后忘了出身。没听说纯粹的农民有谁发家致富的。
演员在唱,我在想。包拯真的对农活熟稔吗?他中举前难道也如我天天农桑?一生宦海,发已如雪,忽然想告老还乡,他心底真的还藏着一个农人的梦想吗?从正月到腊月,他细数农时农活的多趣,中间穿插对皇帝老儿深宫生活的呆板无趣的同情。编剧借老包之口嗤笑宫廷禁御,真正的包公是说什么也不敢这样怒怼天子的。包拯自己也算将相,但他跳将出来,看见村外荒塚,知道古今将相都成灰,名利富贵如乡亲灶前飘着的青烟。
包拯真是不忘初心少年归来吗?我觉得几乎不可能。升沉惯看,生死难挽,他的心不可能不长老茧。这告老的背后,是对朝廷的失望,是对后来的大才不被重用的愤懑吗?他会不会如沙场归来的老兵,总想起十万汉军寥落尽,独对边烽看斜阳?离家十六岁的心,归来六十岁的心,这心与那心怎可能一样?
包拯回乡,自有俸禄,不必躬耕南山,照样衣食丰足。他的老乡,八十岁的老乡,谁敢有如此的妄想?他离家时,村西老叔在锄禾,回来时锄禾的还是那老叔。庄稼地块没变,种的庄稼也没变,包拯惊异,老叔坐在地头就能想象天下大变,而他碌碌奔忙又能算怎样的一生呢?
不伴君王回田庄,包拯还想做南亩农夫,这只能是想想罢了。告老只是形式,包拯门前的山径会被磨得闪亮,未必逊于衙门前石阶的光滑。你这样当农人,会被真正的农民鄙视,山间不要红尘和权谋,你这样的姿态不配做一个农人。包拯,你是笑比河清的好官,但回首已无来时路,你和一个普通人的来归没什么大异。
宋朝偏软苟安,总被欺负受尽窝囊气。社会总是这样,越是缺少什么,百姓越是呼唤什么,所以包拯的强硬和杨家将的忠勇流传最广最远,成为清官和良将的化身和代表了。三口铡刀的峻严之外,能听听老包如庄稼老把式的述说,在炎夏如洗凉水澡,清流浸身。就凭他官已极品却不忘衣食乡亲,这包拯已是十分可贵了。
好多人不承认我是真正的庄稼行庄家汉,因为我除了地块还有讲台。但我对农人山乡的感受,比包拯还要深厚。我三十多年没有停止过田间的劳作,我的乡亲们都可以为我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