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去写信了......”博物馆的讲解员以这样的话语作为开场白。
米拉站在人群后面静静看着玻璃窗内那一枚枚小小的邮票,队尾的年轻人叽叽喳喳的嘲笑着讲解员的话。
“什么很少,是已经不会有人写信了。”年轻人的声音不大,米拉却听着真切,而她只是搓搓手指,想说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
这里是间邮政博物馆,场地不算大是用以前的老邮局改造而来的。毕竟正如讲解员所说的那样子,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去写信了。
字里行间的情感似乎已经被数字信号的振幅所代替,但是米拉对传统的信件有着属于自己的执着,哪怕不贴邮票也不填地址,她却总是把想说又说不口的话写在纸上,然后精心的把写好的信装进信封里。
也正是因为那种对信件的执着才让她选择在这家博物馆上班,同事总是开玩笑的说米拉是个怀旧文艺人,但米拉自己才清楚说是怀旧更像是面对什么未知的时代,自己进行的渺小抵抗吧。
多年后米拉的双手有些颤抖,她的手里是封十岁孩子写的信,信件的字迹歪歪扭扭犹如乱石铺路,字里行间的句子也带着老师润色过的模样。
但就是这样一封信是每做父母的人都希望收到的吧。此情此景有些父母会把孩子一拥在怀里夸他长大了,而有些则默默把信保留起来又或只是深深的记在心里。
而米拉的情绪似乎更加丰富,她不由自主的轻声啜泣着,就像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
年幼的孩童刚刚还天真的笑着,因为老师说过母亲受到这样一封感恩的信一定会十分高兴的,但是现在母亲却只是在哭泣。
哭鼻子即使在孩童的眼里也是代表痛苦的意思,所以那天真的笑脸也渐渐布满了乌云,他试图擦拭母亲流泪的面庞,但是他还不够高大,那是他奋力踮起脚也够不到的高度。
此时米拉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这份情感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沉重,她深意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蹲下把孩子搂在怀里,轻声的说着谢谢。
米拉突然感觉这个拥抱她记得,突然间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那声音充满力量又带着毫无保留的温暖。
“米拉,离电视开关远一点!”母亲从厨房的门框边探出脑袋来,她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盯着米拉的一举一动。
“功课都做完了么!电视台这个时间没有节目你打开了只会浪费电费。”
米拉吓得缩回了小手,其实她并不想打开电视机,比起电视节目,更让米拉好奇的是这台新买的电视机本身。
新鲜的事物总是能勾起孩子的好奇心,到底是什么魔法能让远隔千里外的人物出现在这个小小的方盒子里呢?
不光是电视还有刚刚普及的电话,家里装电话的时候母亲显得格外高兴,她说这样就能和父亲随时联系了,也不必再字斟句酌的写信,苦苦等上漫长的时间了。
“去阁楼收拾一下,你不是一直惦记着那里么。”母亲的命令再次袭向米拉,米拉顿时觉得自己的精神受到了打击,她确实一直希望有个私人的空间来做点不想让别人看到的小事情。像是做些小玩具,然后把它们摆得整齐一排。
家里那间阁楼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了,光是靠近那里米拉就觉得漫天的灰尘压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其实米拉对阁楼并不陌生,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总是跟着祖母躲在这间阁楼里看星星的日子,那时候祖母总是和她讲,天上的星星是死后人的化身,人死以后会飘上天变成星星祈福在世的人。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祖母已经离世,阁楼也不再常有人打扫。想到此刻米拉忍不住悲从心来。
米拉费力的翻进阁楼,这里到处落满了灰尘显然已经变成了堆砌杂物的仓库,在这里的每件物品都带着被时间裹挟的厚重感。
米拉看着这些有些头疼,她不确定自己一个人能不能处理得来,但这种担心只是在心中一闪而过,她是个从不把困哪放在眼里的人,而且整理区区几平米的阁楼甚至不能称得上是挑战。
整理很快就按部就班的进行起来,米拉翻出很多东西,多半是些不能用的家具,但也有些值得怀念的东西,有自己年幼时使用的餐具,还有那种无论你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小东西。而那些精巧的叫不上名字的小玩具有的还能转动。
随着灰尘被拂去,米拉儿时的记忆栓阀也松动了。记忆像泉水一样涌出,情到深处,眼眶湿润了。
她想起了去世的祖母。
亲人刚去世的时候你总是说一切会好起来,时间会风化岩石也会抚平创伤,但待到来年春天,冰封的大地也会融化。
睹物思人后压抑许久的思念反而会更加浓烈,让人猝不及防的悲伤像是灼烧喉咙的烈酒,呛得人喘不上气。
米拉放缓了手中的动作她不由的开始想祖母的样子,那是个教会她坚强面对生活的老人。
父亲在祖母的葬礼上曾说过,祖母是个可怜的人,她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也在十几岁就离她而去,十八岁那年她离开抚养自己的姑妈开了间花店,几十年来都是自己在苦苦支撑。
米拉不了解那样子的祖母,在她的印象里祖母除了照看花圃就是在写信,祖母总是说信是联系人与人的丝线,因为总有些话是难以说出口的,但不开口情感是很难传递出去的,所以只要把这些通通写下来然后寄出去就好了。
但米拉却不曾见过祖母把写的信寄出去,问她这些信是写给谁的,祖母也只是笑而不语。
米拉曾看到一天下午,阳光斜斜的落在桌边,祖母安静的坐在那里,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沓信纸。祖母说那些信件是她的至宝,是她与亲人与世界的联系。米拉当时听不懂祖母的话,只是在话中体会到丝丝暖意。
米拉起身活动手脚,无意间头顶碰在一旁的架子上,一个黑色的小东西从架子上掉落,那是个已经生锈了的盒子,盒子不大只有笔记本的大小。
“里面会有什么呢?”
一时间打开盒子的冲动拨弄着米拉的神经,她不假思索的打开盒子,可惜里面即没有帮人实现愿望的盒子精怪也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华美珠宝,里面只有些厚厚的已经泛黄的纸张。
那是一盒信,信已经很旧很旧了,从信封上的落款上看是祖母的母亲写给祖母的,但是据祖母说曾祖母去世的很早,米拉对着信件的时间也发现完全对不上,这信件寄出的时间曾祖母应该已经去世了。
死去的故人还会写信么?如果有人每年都会收到从那个世界寄来的信,你会感动么?想到这里米拉就不由的发着寒颤。
但拆开第一封信米拉就好像明白了一切。
“亲爱的女儿,当你收到信的时候请不要惊讶......”
米拉飞快的读着祖母留下的“至宝”,那娟秀的字迹隐隐发出金色的光,照亮米拉眼前的阴霾。
“亲爱的女儿,你已经十六岁了,是个美好的年纪。也是个迷茫的年纪,你会畏惧的走出院子,在未知的世界面前踌躇不前,但请相信我最终你会喜欢上外面的世界,你会喜欢春天和煦的暖风吹过水面,喜欢湖边的榕树上那新生的嫩枝。你会爱上那些美好的又充满希望的事物,然后伴着新生的气流飞翔在天际。”
“亲爱的女儿,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不知你近来是否安好。想必你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大人,已经寻得那个爱你的人了么?又或许只是心有所往?无论如何都不用太过因此烦恼,时间会教会你如何去做。”
“亲爱的女儿,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二十五岁的年纪,很多美好的事情都转变得含蓄,请不要惋惜的看待,那是生命在积蓄力量。请不要忘记曾经你所经历的美好瞬间,也请尽情期待它绽放的那一刻。
“亲爱的女儿,这是最后一封信了。至此我的生命也已经走进了尽头,越是这样想越是不知道该与你说些什么,越是这样想又越是急于写下更多的话。
时间是个冷酷无情的东西,所以请原谅我只能以这种形式来陪伴你的人生,最后的最后仅希望我的女儿幸福快乐直至尽头。”
米拉到最后几乎是留着泪把信看完的,她用袖子奋力的擦着鼻涕和眼泪,拼尽全力保护着信纸不受到伤害。她就好像要做一面坚实的盾牌,想把祖母心中的美好完整的保留下来。
情绪稳定以后米拉把信纸整齐的罗好,又轻轻的放回那个铁盒子,再把铁盒子重新放在了架子的高处,就好像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而后米拉在那个阁楼度过了许多个寒暑,直到她离开家嫁到外面。期间她从未提起祖母的信。很多年后,米拉甚至快要忘记信的内容了,但她还是记得那天下午在阁楼泄下的金色阳光。
米拉轻抚儿子的头发,小男孩躺在母亲的怀里已经睡得踏实。屋外下着小雨,雨点打在玻璃上传出悉悉索索的雨声。
米拉再一次读着那些久远的信,这次她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也领悟了一些道理,但她心中始终有个疑问,到底什么样的经历能让祖母对此事只字不提,甚至到死都只是把这些信留在没人发现的角落。
米拉越想越想不明白,甚至开始生气的攥紧拳头,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缺失的那部分情感怎么也填不平,她动作轻柔的给儿子盖上被子然后冲进自己的房间拿出纸笔。
她以祖母的口吻写下了对母亲的回信。
“亲爱的妈妈,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冬去春来,十二岁的那年我看着天上的星星,有流星经过我向星星许愿,期望我们能相伴永久。
十六岁那年,门口的榕树已经长大了些,我静静的坐在秋千上任由吹风吹过我的脸,我发现有人在远处向我打招呼。
十八岁那年,我开了间花店,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经历,这让我头疼不已。但令人开心的是今天我收到了一束鲜花,红色的花瓣像是那人热情洋溢的笑容。
二十五岁那年,我的孩子出生了,今天我才发现生命尽是如此的脆弱的东西,就像树上新生的嫩枝一样轻易就会折断,同时也很难想象就是如此脆弱的东西竟然也能独自面对时间捶打。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花已经凋谢,花瓣一片片的落下,生活变得平淡琐碎,生命不再精彩万千,甚至就连你自己也会发现,你在渐渐变成一个你不太熟悉却天天见面的陌生人。但也如同您所说的那样,那是生命在积蓄力量,犹如将自己封闭的蛹在等到破茧成蝶的时刻。
最后的最后我发现有什么东西隐在胸口,卡在喉咙里。想了很久才发现那是对您单纯的思念。可时间不光是冷酷无情的,它有时也成为一种载体就如同信件把人与人联系在一起。
米拉停下手中的笔,把写好的信封装起来。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孩子在床上熟睡,他呼吸平稳不知在梦里梦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