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远逝的风俗带不走无法落地的乡愁

父亲1914年出生在苏州大石头巷口的一户前店后居的人家。祖父开一家景德镇陶瓷店,买些碗碟杯盏,不算大富大贵,家底也还殷实。父亲未出生时,祖父过往了。父亲的记忆中,家中除一母一姊,已别无亲人。作为遗腹子又是独子,祖母视作掌上明珠,舔犊情深。

父亲年幼,家业乏人继承,交于他人代理,自然旧时光阴不在。十来岁的父亲一别故里,南下浙江闯荡,一别苏州五十年,错把杭州当苏州了。到了年过花甲,儿孙满堂的父亲愈来愈想到苏州,终于架不住思乡心切,搭了从杭州卖鱼桥出发,天明时抵苏州的轮船回去了一趟。

这一去,苏州的家与父亲的记忆几乎无法重叠。思乡之情变得不那么魂牵梦萦了。

父亲是带着儿子孙子回苏州的,不说衣锦还乡,起码三代人神清气爽,体健貌端,也不辱没先祖。近乡情怯,不知几十年了故居是否依旧,不知还能遇到童年伙伴否,父亲无语疾走,在大石头巷口止步。抬眼一望,老屋还在,儿时记忆扑面蜂拥而至。

短短的弹石路面,高高的风火墙,扎至的石库门基本还留在旧时光,只是原来的老屋的沿街店面早已换成了几户住家。父亲入内,幼时住过的房子格局尚在。院子的房门背后,探出几张完全陌生又警觉好奇的脸。几个胆大的娃娃扯着家里大人的衣角凑拢过来,父亲赶忙迎上前去,用一口乡音大略的解释了自己的来龙去脉。大概是围观甚于应对,住家答非所问。稍息,父亲伤感的环视了四周,佯作微笑着客气的与这里告辞。与其说是向几张陌生的脸作别,不如说是想对忆中的童年作一次了断。

父亲离开了故居,这是五十余年后的再一次离乡背井。原来的独门独户,眼下成了“七十二家房客”。若他无奈的心中有些感慨,又恰恰熟悉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我相信,他心中断然会响起“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提出要回苏州,哪怕家里晚辈有了私家车。回故乡的路虽然很近,可父亲以为回老家的路已然渺茫。

不料又过了十年。我清晰的记得是一个年初一早上。

那天妻儿回了娘家,家中只有我一人。父亲千年逢闰月,独自一人到我家。我不知缘由,有点愕然,又不敢细问,连忙迎父亲进屋坐下,泡茶递烟。

“索涅涯里组梦,梦到姆妈了,就是倷好婆。(昨天夜里做梦,梦到妈妈了,就是你奶奶。)格日体寡勿?”(这事情怪吗?)

父亲是受旧式教育的人,在我们子女面前是个十分威严的家长,始终喜怒不形于色。他今日在我面前流露出的,是我十分陌生的多愁善感。意料之外,我一时措手不及,无言以对。幸好父亲也没有让我回答,继续着说开了。

“苏州不晓得啥道理,陨石来得欢喜跌到此地。大石头巷就是一块陨石落到巷里,格勒有名。你看过《浮生六记》伐?写《浮生六记》的沈复新婚后,就是从沧浪亭搬到大石头巷隔壁格吴宅。大石头巷南面原来叫卧龙街。乾隆南巡到此地,苏州个好佬都来护驾,格勒后赛(所以后来)改称护龙街。格条街闹猛得来!”

“嗨”。父亲喝了一口茶,轻轻叹了口气,开场白结束,切入正题。

“小时候,每年正月初一,姆妈都要带我出门,叫踏喜神方。姆妈先会按照时辰八字,寻出喜神格方向,然后带了我朝这个方向去。说是格样可以讨好兆头,有喜神护佑。格风俗,我拉别样地方纷(没有)看到过。

乃么喜神是啥人呢?是苏州人,叫葛成,是个十三点兮兮个丝织工人。伊是个正派人。有一年,伊在玄妙观带了千把人抗税,三日三夜,杀了税官,吓得税监逃到杭州。后来官府派兵抓人,葛成一人独吞责任,关了13年。出来后,大家当伊神仙。伊死后,大家把伊埋了五人墓边,当伊是副城隍神。苏州老百姓将伊像挂了堂前,沾沾喜气,求求平安。

格事体滑稽伐?喊葛成葛将军,我想得通的。后来大家喊伊葛贤,我想不通了。人家名字不好乱改的。索涅涯里组梦,梦到姆妈,想到踏喜神方,越发困不着了,干脆想葛成、葛贤,结果想通了。成和咸,两个字蛮像的。肯定有人写字写得鬼画符,成、咸缠了一道,结果葛成变葛咸了。咸和贤一个读音。结果又变成了葛贤”。

我留意了父亲脸的变化。进门时,他一脸的低落。讲到踏喜神方时,父亲脸渐渐舒展开了。尽管是在回忆,母亲的音容笑貌一定触手可及。我能想象出父亲是何等享受这段回忆:裹在新做的棉褂里,小小的“我”被姆妈温暖的手牵着,无所谓去干什么,只在乎有妈妈在身边。大石头巷里的亲情乡情此刻变得近在咫尺,不曾远离。

父亲点上一颗烟。“想想前辈子忙得脚都要搬上来,到七老八十了才有点空,老底子的事就会想起来,挡都挡不住。苏州啊、姆妈啊,大石头巷啊,平素也想过,想过就想过了。偏偏过年脚边做梦做到,心里沃瑟,就想找个人说说。说过就好了。”

吃了饭,父亲就走了。望着他轻松离开的背影,我若有所思。

对故乡和亲人的依恋,有时就在梦里,有时就在嘴边,有时就在一声音韵腔调,有时就在一段字里行间,剪不断理还乱。其实,这一份感情不在一屋一瓦,一山一水,一亲一眷。雕栏玉砌无奈朱颜屡改,春江秋峦亦会沧海桑田,高堂父母终将生离死别。唯有一个特定的宗族在一个特定的时间进行的一个特定的场景,会让一份血液里的烙记在沉寂了多时后苏醒过来,如日夜星辰,往复循环,无始无终,代代相传。

这恐怕就是带有仪式感的民族习俗——譬如父亲说的,大年初一苏州人的踏喜神方。常听人讲,“现在越来越没有年味了”。语音未落,遗憾陡起。我们除了还保留特定的时间,还有什么特定的场景可以进行?

又是一年,多少远逝的习俗带不走无法落地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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