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骸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二东把我拉到张叔家。二东是我住在黄河路时唯二的伙伴,和我不一样,他一直住在黄河路,上了高中也是每天走读,但到高二时候就念不下去了,死活要休学,把自己圈在家里时而打游戏时而翻阅仅有的几本物理化学教材,搞得键盘和书页一样有一层油渍。他对我说,他休学时期每天除了跟老妈干仗对骂就是被干仗和被骂,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我们去张叔家的时候,还都是个自以为按部就班念书考学、爱吃土豆烧牛肉的标准小学生。记忆里,黄河路的那个小区像是筑在山坡上的土拨鼠洞,大人小孩下班放学得像登山客爬一截路才行,那几年有些家庭买的小轿车动力不足,还有半坡上熄火的风险。小区占了半座山,整体规模在我心里不小于一座布达拉宫,一栋栋居民楼如麻将块插在大斜坡上,是个玩捉迷藏的圣地,我和二东乱窜多年,也还有很多旮旯拐角没去过。如果没有二东,我可能会把这个回趟家得爬半天坡的小区早早于心中流放,但因为二东,我得时时记挂着这儿,记挂着他。

在来之前,二东问我,认不认识门口卖鱼的那个叔叔?我说,有个印象,他养鱼使的那个盆,和我小时候洗澡用的还挺像,不过我盆底画了个海尔兄弟。二东说,那个叫张叔,这两天捡了个大宝贝,带你长长眼去。二东带我上楼,一步踏出一层的光明,我才发现原来卖鱼的张叔就住在我家隔壁单元的四楼。开门的男人就是张叔,笑盈盈地说:“带朋友来看美人鱼啊,小东。”二东说:“是,叔叔能让我好朋友看一眼嘛?”张叔大方地把我们让进去,引入对门的卧室:“不换鞋了,进来吧。”完全想不到那个把鲤鱼从红澡盆里提着鱼尾拽出来,再摁到满是血污的案板上利落刮鳞的张叔,家里却全然没有鱼腥味,反而有一股古久的檀木香,西北八月的傍晚,张叔家却有一种南国清夜的凉爽,他坐在行军床旁的马扎上,从床底拖出来两块奇怪的白骨,单看啥也不像,等张叔把两块象牙白的骨头对称地摆在地板上,我才看出像只胖头蝴蝶,二东说像个扑棱蛾子。我问张叔,这是啥骨头。张叔说这叫耻骨,也就是胯,张叔拍了拍自己的腰侧。张叔继而严肃地说:但这是人鱼的,人的胯没这么扁,鱼又没有胯,所以我肯定这是人鱼的。人鱼?我尽可能地把眼睛瞪得无比大,从而看见那蝶状的骨骼长出了肉身,张叔曾经刮过的鱼鳞一片一片有序地回到这血肉之身,我还没看清人鱼的正脸,她已摆动身躯,留下一个游龙似的片影潜入深海。张叔说:“这东西是夜天在后山拾到的,怎么样?”我那时怀疑张叔是个神人,人鱼是什么时候上我们小区后山的呢,怎么就让张叔碰到了,冥冥中必然有什么定数。

出了张叔家门,我便不再笃信少年儿童百科全书上的东西,越发觉得二东也神通广大,竟然能结交这样的大人。二东让我保密,因为他第一次见人鱼耻骨时张叔也让他保密。

我跟二东患难见真情还是那天我们几个孩子在小区里玩捉迷藏。有我、二东、胖程还有女孩纸片儿。轮到我找大家,捂眼睛时候可没说耳朵不让听,跟随那踩过一片枯枝和树叶的脚步声,我走进那片低矮的榆树丛,夜风一刮,遮了月光,树影更黢黑,我隐约感到一个东西微微触动了树叶。之前,我也摸黑在这片榆树丛下拾纸片儿踢跑的皮球,结果被老鼠或黄鼠狼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破皮不说,去社区卫生所打疫苗就花了不少钱,更少不了挨一顿。这回见树影有小动物在动就学机灵了,顺手掂了一块围墙下的红砖,抬起胳膊朝那树影间丢去。一声闷砖下去,胖程的惨叫声刺出树丛。我们都知道,胖程是领导家的孩子,跟我们几个毛小孩疯玩已经让胖程妈气得跺脚,我想到这下我可完蛋了。我傻站在那儿,只见一个捂住头的黑影在我跟前痛哭,二东听到这边哭声赶忙跑了过来,他扶胖程到单元门口,借着顶上的白炽灯,像个大人似的手抚着胖程安慰说:“没烂,没流血,你这个大头结实着咧。”二东手抓起衣服下摆抹去胖程浑着泪水的清鼻涕。再之后的记忆便难以撬开,我不记得是否被胖程爸抽了几巴掌,还是在他家门口望见里头灯火辉煌的装潢接着被抽了巴掌后再离去,只记得二东一直在我身边向大人解释,那时我感觉二东就像我的大哥,铁一样的大哥,帮我兜着事情。对于独生子来说,这种感情像结实的床板一样无比可靠。

之后的日子里,我将人鱼的秘密守得很紧,只给纸片儿讲过,我觉得不给纸片儿讲,将是她人生的一大损失,更是我这个朋友兼她小弟的失职,并约纸片儿一块再到后山找找。纸片儿比我和二东高一级,是区里一中的学生,但她在去年还跟我们一样,是正儿八经的小学生,今年已经干起收小弟、谈恋爱、约架干仗等等初中生才有资格干的事儿,我就是她门下第一个忠实小弟。我和她去后山的前一晚下了雨,第二天上午,通往后山的路泥土未干,我们越走脚底下越重,纸片儿梳着很高的马尾走在我前面,低头左右看鞋底的泥巴又厚了多少,纸片儿开始抱怨:“早知道今天不去了,全是泥,妈的,你给我洗啊”,我说:“你往边上走,踩着草走,等会儿找些草蹭蹭就好,不下雨后山人多,比我们先发现了怎么办。”纸片儿黑色漆面的鞋上泥巴点飞溅,我的白球鞋更是一塌糊涂。后面一截路,纸片儿干脆扒在我背上。算起来,她是我背的第一个女孩儿,男生压背上和女生压上去完全不一样,纸片儿不轻,但我半蹲背着她走到树荫下的干路,一路上全然不觉得累,像一张厚实的羊毛毯披在身上。

我回忆着张叔大概叙述的位置,却始终在一片乱林里打转。白骨未见,肥蘑菇倒采了不少。穿过刮人皮肤的荆条枯枝,纸片儿的白长袜像有粘性似的挂了不少苍耳和残叶,我们来到了一处水泥砌成的仿树桩的圆桌,四周各设了一个矮圆凳。歇脚时,纸片儿让我把她袜子上的苍耳烂叶子取一取,我领的路没有理由拒绝,于是蹲下帮她摘,这时纸片儿伸长脖子靠近我,我感到一点烟草的焦糊和麦芽的香甜温而软的触碰到我的嘴唇,霎时间很多疲惫或是隐藏在皮肉深处的躁动被安抚了下去,我似乎听到了上帝的心跳,青春第一回显化在一个女孩的嘴唇上向我靠近。而正当我决定回敬她时,纸片儿却已起身准备出发,说她休息好了。在之后无果的路上,我问纸片儿,你是不是抽烟了。对,刚在楼道里抽了一支才下来的,怎么,有味道嘛?我说没有。回家后,只觉得嘴唇很麻,或是她转头起身的头发扫向我面门,带着很小的电流穿过身体才觉得麻。入夜,我不断撕咬着唇上的死皮,直到把它们一一痛苦地脱离。

我在上小升初后从黄河路搬走,去了M市上学,搬家当天,我想我很快就能回来,但当最后一箱行李装上车斗,我有些后悔没跟二东和纸片儿好好告别,眼泪在高速路上不断变厚,可是一路上畅通无阻,没有一个急停的机会能让我将眼泪倾泄。再去黄河路,已是大学毕业那年,我早被后来比人鱼离奇百倍的事件而冲淡了这段记忆。二东穿着白汗衫黑短裤在小区门口迎我,一路上,二东像个故国的使节忠实地向我追述我离开后的事情,我没怎么细听。眼前的小区其实就是个半坡上的几栋老楼,在去过布达拉宫后,这里黯然失色,原来也就这么大。

一个干枯的女人给我们开了门,是二东妈。再次踏入二东家,老旧的空气充溢着焦油味,复合木地板边角翘起踩上去吱吱作响,时间似乎在二东家停驿。二东妈招呼着我坐下,沙发上开裂的薄皮像阿富汗战争的局势图,在我手扶过后,又丢一城。二东妈其实比我母亲大不了几岁,但她的年月日像疾病般攀附在她的面容上。二东妈问我家里可还好,说先吃苹果,她从茶几上的果盆里拿起两个苹果,说才洗过的,给你们削皮,你俩看会电视就好。我说,姨没事,我吃皮的。二东妈没让我拿走苹果,而是递给我箱型电视的遥控器。自己坐在茶几旁的小凳上拿起不锈钢水果刀削苹果。苹果在她手里旋转几圈下去,刚削出的白肉已经氧化。话间,我和二东手里各拿着一个光溜溜的泛黄的苹果,我下口极慢。二东则放下赤裸的苹果,我说这不吃就氧化了,二东说等会儿吃也没事。他开始流水线似的吞吐着烟雾与往事,那些烟雾颗粒在我们之间沉重地下落,烟灰缸很快成了烟屁股的乱葬岗。二东提到说张叔家进贼了,那块骨也被偷去了,他鱼摊也不守了,发了疯似的整天去派出所报案,不求别的东西回来,只求那骨能回来。还说自己要去美国念物理,这样才有出路。还说了些纸片儿的话,我已不记得多少。二东妈在送我走的时候悄声说,二东当时是张叔带去的证人,以证明张叔确实有这么个东西,但一个辍学在家的孩子的话又有几人能信。二东在家多年,看得出来,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跟二东妈说,姨,二东有啥需要帮助您就跟我讲。这话其实很假,我那时什么都没有,除了带回两本证书外,就是领了一堆没洗的衣服回家,完全帮不了什么,当天还白添人家一双碗筷,一大碗白饭和盘豆角炒肉。

我结婚的时候,叫二东不要随礼,人来帮忙就行。其实也并无什么忙可帮了,二东可能不太理解,我在之后的日子里交了很多不错的朋友,这些念书时代的朋友们已经围坐在我左右,排满了伴郎的位置。

我在给二东敬酒时,二东对我说,千呐,张叔的人鱼耻骨让我给找回来了,祝你们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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