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离开我们整整十二年了。
在我记忆的最深处,老妈似乎是三十多岁的样子。烫了头,很爱笑,睡觉前,会一边洗脚一边唱《小二黑结婚》:“小芹我洗衣到河边……”每当我听到这里,就感觉里面的小芹是我妈的样子,小二黑就是我爸的样子。这是我唯一记住的一句唱词,因为妈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芹字。
老妈极少和老爸吵架,更没有打过架。其实更多是老妈嚷嚷老爸,老爸好脾气,呵呵笑着。偶尔也会老实人发脾气,红着脸梗着脖子直着嗓子说一句。我觉得爸被妈欺负,悄悄地心疼爸。
妈的眼神不是太好,近视眼。妈说过好多次。小时候出疹子,医生说,不能见太阳,不能见风。可是,她在家呆不住了,就顶着衣服跑出玩,结果落了病根,爱倒睫毛,见风流泪,还成了近视眼。
妈还说,姥爷在供销社工作。下了班,总会带着好吃的回家,大概是鸡腿之类的。妈就特别高兴。
妈很爱她唯一的弟弟。妈说,小时候,恁姥让我看恁舅,他不听话,我就使劲打他。
在我的记忆里,妈从没和奶奶红过脸,闹过矛盾。但是,妈说,她曾经和爷爷吵过嘴,爷爷让她滚。妈说,我不滚,谁让恁用大马车把我拉来哩!
妈其实很孝顺。姥姥中风了,医生说人大概不行了,救不了了。可是,妈把姥姥接到我家,每天熬药煮饭,尽心伺候,姥姥渐渐恢复了,能坐起来了,能拄着拐杖走路了。对爷爷奶奶,妈也从没说过他们的二话。家里只要杀鸡煮肉包饺子,肯定会让我给爷端去一碗。
大概七八岁和爸妈分床睡。之前,特别喜欢搂着妈的脖子睡。和妈脸对着脸,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觉得特别安心。又是半夜醒来,发现老妈背对着我,就会十分生气,一定要她转过身搂着我。冬天,妈会坐在被窝里纳鞋底,让我先睡。我就仅仅抱着妈的大腿。爸睡另一头,他身上总是热烘烘的,我和妈就把冰凉的脚伸到爸身上暖一暖。
第一次做饭。那时是秋天,黄豆割下来了,有些还没有成熟,胖嘟嘟的青绿色,妈把青豆出来熬汤。当时烧的地火,我自告奋勇要做饭。于是老妈烧火,我洗米淘豆搅面水,“妈,加多少水?”“妈,半碗米够不够?”“妈,豆子熟不熟?”“妈,面水稠不稠?”“妈,啥时候熬好?”……和现在的外甥女差不多,不停地喊妈。——粥熬好了,我喝了两大碗,妈都没喝,全被我喝光了。因为这是自己第一次做的,香!爸不在家,去新疆打工了。
我总觉得妈做的饭没有奶奶做的好吃。馒头没有奶奶蒸的香甜,面条没有奶奶擀的薄,切的也没有奶奶切的均匀。但是,妈会炕锅盔。在铝制的平底锅里,刷层油,炕出的锅盔两面黄焦油亮,能有5厘米厚,好吃得很。妈还会用平底锅焖米饭,尤其是锅底一层金黄的锅巴,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上小学了,应该是低年级,一次放学后贪玩不知道回家,妈从村头喊到村尾,终于找到我,就从村尾到村头一路上大声骂我边打我。我们村子有二里地长,真的一路又打又骂,后来弄得我好长时间上下学都难为情。太丢人了!
后来,有了妹和弟,我也渐渐长大,成为妈的骄傲——学习好,听话,读师范,回村当了老师。弟弟妹妹有谁气人了,妈就会说:“再不听话,给恁姐说。”
……
后来,妈病了,脑出血,半身不遂。一辈子骄傲要强的老妈,我现在想起来还心痛不已,当时她该多痛苦啊!她拄着拐杖,努力迈出病腿,病脚总是放不平,她会笑着骂,咋回事啊。她在门外的路边,靠墙坐着晒太阳。花白的头发,凌乱着。衣服穿得不那么得体,有时还会扣错扣子。她上完厕所,用健康的一只手提上裤子,有时会拉不平,内裤的一边卷着露在外面,显得格外邋遢。每当这些时候,我的心里都格外难过。我已经结婚,孩子还小,并不能时时去照顾她。爸还要干活挣钱,妹还不到二十,弟也只有十几,还格外淘气,惹爸妈生气。失去了健康,也失去了体面,我常常恨自己太无能,不能为爸妈多做些什么。
妈生病时,妹还不到二十,已经在双汇上班。下班后,经常去街上买一些吃的回来,什么鸡爪之类的。妈就特别开心,津津有味地啃着妹妹带回的美味。原来,妈挺爱吃肉的。因为我不爱吃肉,挑食,又是家中的长子长孙,在吃饭上,都是全家人迁就我。说起我和妹,妈很幸福,也很满足,大闺女吃了商品粮,是全家的荣耀,二姑娘漂亮又善良,是贴心的小棉袄。只有捞来的小儿子,让人伤脑筋。
有一次,我带妈去澡堂洗澡。澡堂里雾气腾腾,地很滑。脱了衣服,我扶着妈,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妈哽咽起来,说,你咋这么瘦呀?唉,她在心疼我。我的鼻子也酸溜溜的,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说,瘦了好呀,人家还花钱减肥哩。再说,我一点也不瘦,从小不是这样吗?
再后来,爸也病了,更严重,大家的心都在爸身上,生怕他会离开。没想到,妈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去。那时临近期末,我很高兴,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妈给我说了几遍,娘家的一个侄子要结婚,让我给她买件新衣服,好去参加婚礼。我还责怪她,别催了,还早着呢,等我放假了再去买也不迟。那时,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带着爸妈和妹一起住。(弟在哪里我没印象了。)腊月十五,爸在医院输完水,老两口急着回自己家,快过年了,不回家会中?(那天爸在医院输水,我上班晚了,组织批改试卷,还被领导批评了。)下午下了班,我送爸妈和妹回了家。给他们安顿好,我就回了自己家,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都是第二天要办的事情。可是刚到家没多久,就接到妹的电话,快来,妈昏倒了。我立刻回去,妈在床上躺着,紧咬牙关,怎么呼喊也没一点反应。120来了,送到医院一检查,脑出血。二次出血,出血量很大,立刻送进重症监护室。医生说,救,需要开颅,以后大概率植物人,或者全身瘫痪,需要全天候有人照顾。保守,很可能拔了管就停止呼吸。我在重症监护室外的椅子上坐了一整夜。我要妈,可是,重病的老爸还在家里,二十出头的妹还没成家,已经辞职,照顾爸妈。我还要上班,一个月也就是一千多点吧,老爸要看病,药费一个月近万元。弟弟身有残疾,又不学无术。爸妈是农民,没有钱啊!给妈手术,可是,还能行动的妈已经很痛苦了,她醒过来,全身瘫痪会不会更痛苦?如果不能醒来,岂不是肉身白白遭罪?……我想不下去了。老舅做出了决定,闺女啊,家里还有恁爸需要照顾,放弃吧。腊月十六早上六点多,舅提着给妈买的寿衣到了医院,妈拔了管就停止了呼吸。我一边流着泪,一边给妈穿衣服。妈的脸是安详的,她再也不用烦恼残疾的身体,再也不用为不争气的儿子伤心难过。我的心里悔恨不已,为什么没有提醒妈按时吃降压药呢?她按时吃药了吗?我一无所知,爸已完全占据了我的精力,完全把妈忽视了。妈,对不起,我再也不能为您尽孝了。我列出的清单中那十几项待办的事,有些永远也做不了了,其中一件就是给妈买新衣服。
最后一次抚摸妈的脸庞是在殡仪馆。我舍不得我的亲娘。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紧紧地抿着嘴。她的脸是那么冰凉。我知道,我没有妈了。我要把她的样子,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