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
那歌声比世上所有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
从离巢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它把身体扎进最长、
最尖的荆棘上,在荒蛮的枝条之间歌唱,
那歌声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
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着这一曲无比美好的歌,
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
艾格尼丝是她心里所知道的唯一的足以配得上这个无与伦比的小东西的漂亮名字。
梅吉真切地记得那个五月间放在波利尼西亚韦汉的杂货店柜台上的、
穿着粉红色锦缎裙子、
上面缀满了米色花边的她思念了几个月的布娃娃。
她温情脉脉地将妈妈菲奥娜·克利里进城买来的生日礼物
轻轻地抱了起来。
艾格尼丝接榫的腰肢纤细、匀称。
她那金色的头发梳成了漂亮的高高的掇满珠子的发髻,
别着珠花别针的米黄色三角披肩围巾下隐隐的显露出她白色的胸脯。
画在骨灰瓷上的脸蛋儿非常美丽,
没有上釉的瓷面使皮肤显出一种天然的肌理。
那对闪耀在真毛发制成的睫毛之间的蓝眼睛栩栩如生,
眼珠的虹彩及其周围的画着深蓝色条纹和色晕。
梅吉还发现,当艾格尼丝向后倾倒到一定程度时,
她的蓝眼睛就合上了。在她的一侧微红的面颊上方,
有一颗黑色的美人痣,她那微微张开的嘴里是洁白的小牙齿。
弗兰克家的房子四周长满了正怒放着的金雀花丛,
葱绿而繁茂的草地,像所有的新西兰草地一样。
在仲冬季节,背陰处的白霜有时终日不化,草地也不会变成棕褐色,
漫长温暖的夏日则使它更加郁郁葱葱。
滋生着的植物散发出柔和的芳香。
这是一片温厚的、慈善的土地。
成千上万的黄白色的绵羊星罗棋布地点缀着迤逦起伏的平原。
就在弗兰克拐过屋角的时候,他看到了金雀花丛旁边的那帮孩子。
他弯下身子,双手抱住梅吉的肩头,轻轻地晃着:
"好了,别再哭了!好了,他们已经跑了,
我保证他们再也不敢碰你的娃娃了。今天你过生日,对我笑一笑,
好吗?"
她鼓起了脸蛋,凝视着弗兰克,一双凄然的大眼睛充满了悲伤。
涌出的眼泪沾湿了弗兰克的手,
他望了一会儿被泪水打湿的手:“好了,我们得找到它们,对吗?
可你知道,哭着是什么也找不到的。”
他叫她坐在路边,把布娃娃轻轻地递给了她,
然后趴在草丛里四处寻找着,终于欢呼着举起了一颗珠子。
"看!这是第一颗,我们会全找到的,你等着瞧吧。"
梅吉敬慕地望着在拨草寻珠的哥哥。
她拉下耳朵上方卡着的一个玳瑁梳子,开始给艾格尼丝梳起头来;
那头发是真正的人发做成的,灵巧地编结起来,
用胶粘在薄纱的底基上,漂染成稻草般的金黄色。
梅吉高声尖叫着扔掉了艾格尼丝,
她感到弗兰克拉开了她捂住脸的手指,把她抱在怀里,
把她的脸按到他的脖子下面。她双手勾着他,
从他身上得到了安慰,直到他的亲近使她镇静下来。
她感到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是那么的舒服,
尽管这气味夹杂着马臊、汗臭和铁末味。
当她平静下来以后,弗兰克叫她告诉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捡起了那布娃娃,
迷惑不解地盯着那空空如也的脑袋内部,梅吉到底看到什么?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梅吉喃喃地说道,
她不愿再去看那布娃娃了。
"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了不起的东西,梅吉。"
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她的头发。那头发多么柔美,多么丰厚,
多么光彩照人啊!
他费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哄她去看艾格尼丝,
又用了半个钟头去说服她从那娃娃头顶的窟窿往里看。
他指给她看那对眼睛是怎样做成的,怎样仔细地排成一线,
既装得妥贴,又能开合自如。
"来吧,现在你该进屋去了。"他对她说道,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咱们去叫妈妈把她修好,好吗?
咱们把她的衣服洗一洗,熨一熨,再把她的头发粘上,
我还要用这些珠子给你做几个合用的发卡,
这样它们就不会掉下来了,你爱怎么给她梳头就可以怎么梳。"
4岁的小梅吉长着一头浓密而微微发红的头发。
而弗兰克不同于家里人的模样,
快16岁的他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双唇丰厚,鼻梁宽阔,
他母亲那方面有毛利人的血统,这在他的身上表现了出来。
相当端庄而神情严肃的菲奥娜·克利里正在厨房里削着土豆皮。
身段优美的她穿着灰洋布的衣服,
围着一条硕大无朋的白围裙,上腰背后打着一个利索的漂亮蝴蝶结,
裙裾拖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她那双结实的黑靴子踩出了一条从炉台到洗衣房,到那小片菜地,
到晒衣绳,再回到炉台的巡回小路。
她凝神望着弗兰克和梅吉,把刀放在了桌子上。
"妈,杰克和休吉拿了她的布娃娃,
他们想弄明白娃娃的胳膊和腿是怎么活动的。
我答应了她要把娃娃修得和新的一样,咱们能办到,对吧?"
"让我看看。"菲伸手接过了布娃娃。
梅吉听见那些男孩子们窃窃私议过,说她和他们一样惧怕爸爸,
但是,即使这是真的话,
那么她也是把这种惧怕隐藏在那难以捉摸的、略显忧郁的平静之中的。
菲检查完毕后,把艾格尼丝放到了炉子旁边的橱柜上,望着梅吉。
"明天早晨我把她的衣服洗一洗,再把她的头发做起来。
我想弗兰克可以在今天晚上喝过茶以后,
把头发粘好,再给她洗个澡。"
梅吉点了点头,毫无把握地微笑着。
有时候她极想听到她的妈妈笑出声来,可妈妈是从来不这样的。
她意识到,她们分享着某种与爸爸和哥哥们毫无共同之处的、
非同寻常的东西,
但是除了那刚毅的背影以外,她并不明了那非同寻常的东西是什么。
梅吉已经能干些简单的活儿了,她盼着这孩子长大,
能帮上把手的那一天。
六个孩子中只有最小的一个是女孩,能对她有所指望。
菲的针线筐里没有补完的袜子堆成了山,
编针上还挂着一双;休吉的套衫已经小得不能穿了,
可杰克身上的却还替换不下来。
太陽落山后不久,帕德里克·克利里回到了已掌起灯火的家中,
他让在后廊里玩的杰克、
鲍勃帮弗兰克劈柴去。他朝着在炉边忙个不休的菲点了点头;
他既没吻她也没拥抱她,
因为他认为丈夫与妻子之间的情爱只适于在卧室里表露。
他用鞋拔子把满是泥块的靴子拽了下来,这时,
梅吉蹦蹦跳跳地把他的拖鞋拿来了。他低头向她咧嘴一笑,
带着一种奇特的惊异感。她长得如此俊俏,
头发是那样的美。他一把抱起她来,
向厨房里那把唯一舒适的温莎椅走去。梅吉蜷缩在他的膝头,
两手勾着他的脖子;她凝视着亮光透过他那修剪得短短的、
金色的络腮胡——这是她每晚一成不变的乐事——
她那张冰冷的小脸向他凑了过去。
"你好吗?菲?"帕德里克·克利里问他的妻子。
"很好,帕迪。"
"到了四岁觉得怎么样呀,梅吉?"他问他的女儿。
"啊不错,爸。"
"妈给你礼物了吗?"
"噢,爸,你和妈怎么知道我想要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他马上把头转向菲,微笑着:"她的名字叫艾格尼丝吗?"
"是的,她很美,爸,我一天到晚都想看着她。"
"哦,爸,弗兰克是天下最好的哥哥!我的艾格尼丝没死,就是他救的。喝完茶以后,
他还要把她的头发粘上呢。"
"那好,"她爸爸把头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把两只胳膊枕在后脑勺下,打起盹来,
前额冒出的汗珠在闪闪发光。
正是从帕德里克·克利里的身上,
孩子们继承下来了深浅不同的发红的卷发,
尽管他们中间谁的头发也不像他的头发那样红。他长着一身铁骨钢筋,
多年的剪羊毛生涯使他的手臂变得很长;
他的胸前和臂膀上布满了浓密的金色茸毛。
他浅蓝色的眼睛总是眯缝着,象一个注视着远方的水手;
他的脸是愉快的,挂着一种古怪的微笑,
使别人一看就喜欢他。他的鼻子很有气派,
是一个地道的罗马人的鼻子,
这一定叫他那些爱尔兰同行感到困惑不解。
他说话的时候仍然带着柔和、快捷而不清的高永韦爱尔兰腔,
在地球的另一面的近20年的生活经历,
已使他的口音变得有些南腔北调了。
乐观的他设法使自己比大多数人更愉快地来度过他那艰难沉闷的岁月,
尽管他是一个动不动就用大皮靴踢人的严厉的循规蹈矩的人,
但在他的孩子中除了一个孩子以外,
都对他敬慕备至。如果面包分不过来,他就饿着不吃;
他选择给某个孩子做新衣,自己就不添置了。
这比亲吻更能可靠地表明他对他们的爱。
到了吃茶点时,孩子们鱼贯而入,抱着木柴的弗兰克走在最后。
帕德里克走到了放在厨房最里面的那张独一无二的餐桌的上首,
孩子们围着两边坐了下来,
梅吉爬到爸爸放在最靠近他的椅子上的木箱上面。
菲奥娜敏捷利索地把食物分到了那些放在圆桌上的餐盘里。
她一次给他们端来两盘,第一盘给帕迪,
接着是弗兰克,再往下是梅吉,最后才是她自己。
大号的盘子里满满的一大勺煮土豆、
炖羊肉和当天从菜园里摘来的扁豆。
所有的人都用面包把自己的盘子蹭了个一干二净,
接着又吃了几张涂着厚厚的黄油和土产酷栗果酱的面包片。
菲奥娜起身又向厨桌奔去,
往大汤盘里放了许多涂满了果酱的加糖饼干。
每个盘子里都倒进了大量热气腾腾的牛奶蛋糊汁,
又一次两盘地把它们慢慢地端到餐桌上。
"啊,太好了!卷果酱布丁!"
"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妈妈给你做了你喜欢吃的布丁。"
梅吉的爸爸微笑着说道。
克利里家的人都喜欢吃甜食,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
排除疲劳的是面包、土豆、肉类和热面布丁。
在干活和玩耍中他们耗尽了吃进去的每一盎司的食物。
菲从硕大的茶壶里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
帕迪埋头看着一本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
鲍勃沉浸在另一本也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里,
弗兰克倒在椅子上一杯又一杯地呷着茶。
这时候小一点的孩子们在计划着明天园前屋后干些什么。
菲招呼梅吉坐到一把高凳上,用手帕扎起她的头发,
这是每晚睡觉之前必做的事。
杰克和鲍勃打了个招呼,就到外面喂狗去了。
弗兰克到橱桌上把艾格尼丝的头发重新粘了上去。
帕德里克合上书,把烟斗放进了一个巨大的贝壳里。
"晚安,帕迪。"
菲奥娜收拾起餐桌上盘碟,从墙上的钩子上取下一只大马口铁盆。
她把盆放在弗兰克用着的案台的另一头,再从炉子上提下铸铁水壶,
往盆里倒热水,兑进冷水。随后,
她来回涮了涮肥皂,便开始洗盘子,把它们靠着杯子搭好。
弗兰克头也不抬地修着那个布娃娃,
可是在盘子摄得越来越高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
取下一条毛巾,把盘子擦干。
他带着轻巧的神情在圆桌和碗柜之间来回走着。
他和他的妈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因为在帕迪的统辖里,
适当的分工是一条最严厉的法规。
菲温柔地望着弗兰克。"我真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过,弗兰克。
可你不该干,到早晨你会疲乏之极的。"
"没关系,妈妈。擦几个盘子累不死我。你够辛苦了,
给你帮的忙也够少的了。"
"我真希望有朝一日咱们能富起来,那样你就可以雇个女佣人了。"
"弗兰克,我不在乎。满足于你的现状和你现有的东西吧。"
弗兰克那张黝黑的脸变得严峻而又冷酷。
"为什么期望过上比做苦工更好些的日子就如此要不得呢?"
“你的口音,你的双手都说明你是个卖力气的人。
可是手上长茧子并不丢人。”
弗兰克不再说什么了,盘子都已经放好,菲取出了针线筐,
在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弗兰克又回去修布娃娃了。
他低眼看着那布娃娃。
"艾格尼丝!她是从哪儿找来这样一个名字的啊?"
"我猜她一定是听我说起过艾格尼丝·福蒂斯丘-斯迈思。"
她用手揉了揉眼睛,颤抖了一下,
把补衣针深深地扎进了灰色的毛线团。
"去睡吧,妈,我会把灯吹熄的。"
"我添上火就去睡。"
"我来添吧。"他从桌边站起来,
将那雅致的瓷娃娃小心翼翼地放到碗柜上的一个糕饼桶后面,
这儿可以使它免受糟踏。他并不担心它会再遭孩子们的蹂躏,
他们害怕他的报复更甚于怕他们的父亲。
菲奥娜望着他,为他感到伤心。弗兰克身上有一种狂野的、
不顾一切的性子,这是麻烦的预兆!
也许他太关心她了,不过这表明他有一颗爱母之心,也是他好的地方。她盼着梅吉长大,
接过哥哥肩上的重担。
她从桌上拿起一盏小灯,接着又放了下来,向弗兰克走去,
他正蹲在炉子前,往那个大炉膛里添木柴,
拨弄着风门。她胆怯地伸出一只手去,
轻轻地把落到了他眼前的直挺的黑发理顺。
"晚安,弗兰克,谢谢你。"
她无声无息地把弗兰克和鲍勃合用的卧室的门推开。
11岁的鲍勃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嘴微微地张着。
她走到床边,把他的身子扳过来,侧着躺。低头看了他一会儿。
他多像帕迪啊!
10岁的杰克和9岁的休吉他们没有不调皮的时候,但是却没有恶意。
在隔壁的房间里,
她想把几乎抱到一起睡的他们俩分开,多少整理一下他们的被褥。
梅吉和5岁的斯图尔特住的棕色的屋里,地上铺的是棕色的油毡,
墙上没有画片,和其它卧室一样。
斯图尔特在倒着睡,菲发现他的头挨着膝盖。
梅吉蜷成了一小团,扎着手帕的头发全散开了。这是唯一的女孩子。
菲知道她的命运将会如何。男孩子可就不一样了,
是从她女性的身体中幻化出来的男性。
在与帕迪同类的人中间,他的儿子们是他所具有的品性最好的证明。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把灯放到了镜台上。
她用灵巧的手指飞快地把外衣领口到髓部之间的许多扣子解开,
她轻轻地扭动身体,穿上了一件法兰绒长睡衣。
在得体地把身子护住以后,她才丢开了衬衣。
扎得紧紧的柔美、厚密的金发散了下来,发卡全都放进了海贝壳里。
她把双肘举到头上,两手弯到脖子后面,
很快地把那又直又亮的头发编了起来,她转过身向卧床走去,腼腆、
温柔、体贴的帕迪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