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慈母三春晖
——怀念我那坚强能干 的母亲韩玉卿
二O二O年五月初,在山西太原的兄妹给我传来讯息:九十四岁的老母亲,近日身体出现连片的泡疹!几天后情形愈严重。后经与上海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的专家连线视频,确诊老母亲症状,是泡疹里最严重的“天泡疹”!该病对卧床老人的生命有严重威胁!
母亲在七、八年前,曾有二次摔倒。第一次她摔倒,送医院X光拍照,骨质疏松严重,骨盆裂缝骨折。在我兄妹细心照顾下,经几个月疗养后,母亲渐渐好转,先能站立,慢慢移步,再后又能下楼走动,轻微活动。
但母亲第二次摔倒,经医院CT片检查,是左腿股骨断开错位。因母亲年龄近九十岁,伴有高血压症,太原的几家大医院不愿收治。后来还是去往母亲的闺蜜(初高中的同学)姚女士世家开办的“正骨医院",才给手术治疗。经拉伸、复位,左腿外架钢架并钢针钉固。在骨科医院牵引养护一周后回家了。由我兄妹精心护理,注重给卧床的母亲经常翻身,避免褥疮发生。膳食营养搭配,补品合理调剂,又在轮椅上进行康复活动。待返医院复查时,医生惊喜说,想不到这般年龄大的老人也能百天长好骨骼!
虽说错位的骨骼复位长好了,但母亲却已离不开轮椅了!缺乏下地活动,原有轻微的脑痿缩,就开始加重起来。先听力失聪、说话不清,后一、二年,手臂也不听使唤了。既使如此,母亲心里还是明白,她会哼唧哼呵、目睛关注等,表示她的喜烦。尽管母亲身体如此,但五六年来,她的免疫系统、消化系统却正常,一年当中极少患感冒,心率脉搏尤好!这都得益于我兄妹的辛劳照护。
加之兄长有高级营养师资质,能科学地给父母营养配餐,减少或不吃药,补充各种维生素、蛋白质。九十多岁的父母亲都不依赖附助医疗,规律自然地正常生活。正是兄妹践行,打破社会上“久病床前无孝子”的魔咒,我发自内心的感谢和敬意!
得知母亲“天泡疹”病情的严重,心中自忖老人家可能过不了此关了!以前她给我讲述少年青年时期的艰辛和我长大后感知的母亲,一幕幕回放在我的眼前……。
坚毅要强 热忱助人
母亲这样性格的形成,都是缘由儿时及少年时代痛苦磨难的经历。母亲一九二六年出生于山西太谷县一农村的大户人家,我的姥爷,在太原益和银号任大掌柜,
长年积劳成疾,年仅四十六岁壮年早世。时年母亲仅八岁,二个弟弟为六岁、三岁。我姥姥则刚过三十岁就守寡。
姥爷去世不久,大户家族就开始分家。没有了顶户男人的农村寡女,带着幼小的儿女,还收养着本家另一堂侄,
靠变卖分家后得的少量家产,省吃俭用。作为长女的母亲,年纪不到十岁,协助姥姥维持着家里艰难拮据的生活。
尽管生活清苦,我的姥姥不光要让其男孩上学,也让母亲去学堂读书。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日军占领山西。不久,母亲在太谷学堂也停学了。没想到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母亲!
十四岁的她,莫名地就害上了一种疮病!先发于手上,后疮病发展到颈上、腋下,甚至一眼睛都长了瘤。病情加重,入住了太谷县教会的“仁术医院”治疗一段时日,后经医生疹断:无法治愈,生命不保!无奈离开医院。她们遍地询诊问方,病急乱投医,打听得有一种草药,内服外洗。经过十多个月的这种草药施用,再加其他偏方、土方治疗,眼内的瘤逐渐吸收了,身上的害疮也一点点结痂好转!彻底痊愈那是在七、八年后了,手上脖子上都留下疤坑!时隔四年多后,母亲再去榆次完成了高小的学业。一九四四年去太原女子师范附中上初中,因附属女子师范学校,除上文化课外,还兼学服装裁剪、针线毛织等技能。这也让母亲后来的家庭生活能增添品质与色彩!一九四七年,母亲又就读北平的教会学校崇慈女中(现北京一六五中),高中毕业。因战乱和疾病,让母亲耽误了四年多的时间,再回到课堂。年龄偏大,倍加珍惜机会,更要强发奋学习!一路初中、高中下来,学绩都是名列前茅。更是笃定她"不信命,不服输,坚毅要强"的性格。
母亲回忆:学校放假回到家乡,就帮家里干工,和弟弟们推着独轮车送东西到集市售卖。
回家路上,母亲让两个弟弟坐在独轮车上,凭借着自己有力气,套上肩带、握紧车把,载着他俩回村。临到村口,怕别人笑话女子粗憨,就换为大弟来架车进村。
一九四八年底深冬的一天,在北平崇慈女中就读的母亲,收到由山西家人捎来为其姐弟三人过冬的厚棉被。
母亲打算第二天给在汇文中学上高中的大弟二弟送去,不料当晚寒流来袭,气温骤降!凛冽寒风嘶吼,阵阵侵骨。母亲万分懊悔,没能及时送去厚棉被挡寒。整晚一宿,尽管有三床厚被在旁,母亲也不盖上身,“弟弟们挨多大冻,受多重苦,自己也一样挨着受着。自己能挺过去了,弟弟们也会挺过去。”
从母亲的回忆里可以知道,在北京高中和西安大学的那几年,是她一生中最自在、最愉悦、最奔放,更富有幻想的时期!她与要好的同学(大都是山西同乡),在假日里,畅游名胜公园,拍照留影,青春扬溢!
母亲特别提及,那时她们最崇仰的是同乡前辈——石评梅(1902年~1928年),“民国四大才女”之一,山西平定人。石评梅与高君宇(山西静乐人,李大钊的学生,中共早期革命家。)的生死恋情,是那时女学生最受感动的话题。
当然,北京陶然亭公园里,二人合葬的“爱情圣地”,也是她们女学生必到之处。
一九五〇年,全国解放的第二年,母亲考取了在西安的西北工学院(现今的西北工业大学)纺织工程专业。大学时期,她的学业依然很优异,加之比同学们都长几岁,大家对母亲以大姐相待。母亲更有“大姐范儿”,有力气,会“女工活儿”。热忱、大方,乐于助人。假期里,带领部分同学勤工俭学,贴补学杂生活费用。
一直到大学毕业前,同学们都误以为母亲是“党员”呢!
能文能武 干练担当
我国解放初期,百废待兴,各业亟需建设人才,尤其是工业方面。大学原应四年本科,则要提前一年参与国家建设。母亲在一九五三年就被分配到山西榆次晋华纺织厂,该厂始建一九一九年,为当时山西最大工厂之一,时有职工七千五百余人。而此时,我父亲已在该厂工作近三年了。父亲是四川乐山人。抗战时期,全国许多大学迁往大后方西南地区。当时,“国立中央技专学院"就迁去乐山,父亲在该校染织专业学习毕业,一九五〇年冬,与十几位同学分配到晋华纺织厂。我的父母就在该厂技术部门一起工作、相识,他们在一九五五年结婚。
不久,父亲被抽调太原筹备更大型,集纺织、印染一体的企业,也是山西最大纺印企业太原纺织印染厂(后更名山西纺织印染厂),职工一万五千余人。一九五八年,母亲也调入该企业。
在全国大跃进年代,有着四川人秉性的父亲,因执拗不同意用麻杆皮纤维做纺纱原料,引得省纺织厅和工厂领导不满,最终定性为“右派言论”(万幸不是“右派分子”),行政降二级工资的处分。随后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国家由城市向农村下放分流人口。因有父亲"右派言论”的处分,首当其冲,一九六一年冬就下放榆次的鸣谦村。我妹妹后来就出生在这农村,她名字里就取个"苗”。
面对农村生活,母亲并不陌生,里里外外一把拿。全家人平安地度过了"饿肚子”的年代。
随着国家经济好转,一九六三年全家又回到了太原。一九六五年,由省厅指派父母去往忻县(现改名忻州)地区纺织厂工作。自到忻县始,六岁的我开启了对母亲,由感知到了解、依赖、钦佩、自豪的历程……。
全家到忻州,似乎还没有适应这里的环境,文化大革命运动就开始了!我家的境遇随着运动的深入波澜起伏。文革十年里,我家住房,由较大的平房三间房调换成平房二间,再调成楼房顶层一间半。运动后期又调为顶楼二间半,文革结束时调为二楼的三间房。母亲在外要上班,在内家务全面承担。别的不说,每一次住房搬迁,首先要考虑全家做饭用的灶台砌垒,。在父母被揪斗批判时期,根本找不来泥瓦师傅帮忙砌灶。只能是母亲自己找砖、水泥沙,特别是炉膛用的烧土、填加料的配比和盘抹,炉膛是否聚火好用、不浪费柴煤,都是有技术讲究的。一次次的砌灶盘炉膛,都是这个“女人”完成的!
家里住的房间越来越小,孩子们越长越高,这时,姥姥也跟随在母亲这里。家中储物箱柜只能叠加在一起,但还能随时开箱取放物品。也是母亲自己设计,画出图纸,再找木匠师傅制作,木匠师傅都称奇,没见过这样式箱柜,这女人太能了!
我家从太原搬家带来一台缝纫机和一辆半旧的自行车。缝纫机的保养,自行车经常补胎,更换脚蹬,甚至轴承加黄油维修,都是母亲上手操练。
再说一个"哭笑不得”的真实故事:家中有一条白色床单,恰被老鼠咬破几个洞。母亲没有去简单缝几块补丁,而是用碎蓝布,一个大洞就剪成月牙儿形缝补上,几个小洞就剪成小五星缝补上,这样“星月交映”的画面,既看不出缝的补丁,又看着别致典雅。到“文革”时期,造反派构陷母亲是“十号特务"进行批斗、劳动改造。造反派去我家“抄家"时,看到这床单有些怀疑,认为是母亲从事特务活动的联络暗号!就把这条床单也抄走,带回去核查。当然最后还是“完壁归赵”了。
我们兄妹的衣服既使缝了补丁,也是整洁的。母亲决不让我们兄妹的衣服出现破边、破洞。那年代是永恒的蓝、灰、军绿色,同样的布料,母亲也是会剪裁成夹克式,要么两色拼接,要么是里外翻穿,感觉是有二件衣服。母亲给我们兄妹编织的毛衣、背心,采用变针方法在胸前织出各自姓名的拼音缩写,更显新颖。
到了改革开放初期,社会上兴起流行时装。母亲从影视里看到一款圆口翻领的连衣裙,就自己画样、剪裁、缝制。妹妹穿着亮相,即引得学校同学和工厂大院小女伴的羡慕跟风。和妹妹要好同伴自己买了布料,让母亲帮量身剪裁,刮起一阵那款连衣裙流行风!
尽管在文革期间,受父母家庭成分、历史经历挨批斗的影响,给兄妹们的童年、少年的心灵留有些阴影,但由于母亲心灵手巧、精心呵护,带给我们兄妹是更多的充实和自立!
一九七七年冬国家恢复高考。那时我是在农村当知青,也报名高考。我的初高中都在“文革”中度过,除语文和其中的作文尚可,数理化只学点皮毛,尤其是数学,既使报考文科,差距也很大。大家都开始找老师拼命补习。让我意外的是,母亲还能指导我复习数学,她在几何、三角函数上尤为擅长,我进步很大。后来,我也收到了高校录取通知书!
改革开放了,母亲却已接近国家规定的女性五十五岁退休年龄了。一九七八年,忻州地区筹备上马"涤纶化纤厂项目”,在全地区企业中抽调精兵强将,组建项目筹备处。母亲主动报名,经评审调入筹备处技术组,也是组里唯一女性技术干部。其时,国家已在建设全国最大的二个化纤企业,南是江苏仪征化纤厂,北有辽阳化纤厂。分别引进德国、法国的设备与技术。母亲所在筹备处技术人员,经常出差到这二企业学习请教。母亲虽是纺织专业,但对于化纤还是隔行的新学科,也是一个艰巨的挑战!后来,由于国家调整工业布局,在一九八〇年,筹备项目撤销,母亲回原企业了。
那时的忻州纺织厂,与全国企业一样,打破旧的管理体制,调整结构锐意改革。先后兼并了其他市县的同质小企业,组建成纺织印染大型企业,以后改制为"云河集团企业”。企业上马高支纱的织布出口产品,并组团参加广州交易会,向海外市场拓展!在这样火红的年代,母亲作为老工程技术知识分子,也唤发出了新活力!“不用扬鞭自奋蹄”,把"文革”浪费的时间、才智夺回来,充满了拼搏斗志,勇于担当,还出任该企业的总工程师!
一九八四年,我曾在忻纺的生产计划处做生产统计工作。在家里,她是母亲,在厂里她是领导。一次,我与同事因业务问题发生争执,在机关引起风波。事后在家中,母亲并没有直接评判争执的是非,而是心平气和却严肃认真,她列举那段时日的一些事例,批评我已出现骄傲自大,不能脚踏实地的深层问题,让我警醒!直到一九八八年,母亲完满地践行了一个老知识分子爱国爱厂爱岗的己任!退休时,已六十二岁。
那一年,海南建省成最大特区。我随十万人潮闯海去了海南岛。
执手同老 颐享天年
我上岛的第一年,就找到工作,生活还算稳定,与母亲经常互通信件。母亲在信中最关切我的婚姻大事,那时我已近三十岁了。第二年后,国家调控经济,公司状况频出,一九九〇年,公司被清理解散,我与几位同事,过着白天找工作,晚宿打逰击的“流浪生活”!我与母亲的信件就少了,内容也是报喜不报忧。几个月后,应聘于一外商独资公司做营销,尽管是全国各省市来回跑,很辛苦,但在岛内算有一个稳定场所了。
一九九一年底,父母上岛看望我。二老见到我租用的房间,设施简陋,生活作息无序,根本不具备结婚成家的条件,也就不再提及此事了。我与父母能在海南一同感受椰风海韵,已是非常开心了!在桂林洋的红树林,文昌的东郊椰林:尝海鲜、品椰水,踏沙滩、沐海风,热带风光拂去二老隐隐的忧情。
九二年元旦后,我与父母飞往深圳,此时酒肆坊间,都有议论邓小平来深圳了,就是载入史册的"九二南巡"!在深圳几天,我们先遊《锦绣中华》后观《世界之窗》,母亲戏言,不用出国也游览了世界名胜。
这次旅行,我惊喜发现父母是彼此照应,相互携扶,其乐融融!我们小时侯,父母关系不是很融洽。父亲有着四川人的火爆脾气,很少见到他干家务活儿,夫妇俩时有吵架,母亲对父亲也较多抱怨。母亲常言“退休后整天面对面,没法过日子了。”如今见状,作儿女辈的,自当欣慰。
六年后,一九九八年春节前,父母再来海南。我在另一家股份公司工作,已结婚生子,儿子刚一岁多。居住在公司分配的宿舍小区,其工作生活条件相较改善。
二老之行见证了我“成家生子立业”,终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百驹过隙”。又是十年的打拼,我已在海口的西海岸购置房屋,也在一投资公司担任高管。二〇〇八年初,父母已是耄耋老人了,由我哥陪伴,最后一次来海南。老俩口互为柱扙,漫步小区花丛、观景赏石,或往五百米外海边观海台:海风拂面、听涛椰娑。
那几年,我也几次偕妻儿回山西探望二老。儿子在高考后的署假里,我们三人又去太原与老人团聚,也是我家祖孙三代的最后一次合影。
自二〇〇一年,父母离开忻州,定居太原。我每次回到老人身边短短几日,都不敢占用这时间与同学、旧友去聚会叙往,想着多点时间陪着父母。在我去海南的几十年里,都是与母亲互写信件,除报平问安,还交流对国内国际时事的看法,国家政策的影响。特别记得母亲在二〇〇五年十二月的一封信,既感慨又简要地回顾自己的经历,对自己一生总结写道“工作时期,严于律己,吃苦耐劳。外出学习,去过京津沪、青岛、郑州、哈尔滨、丹东、广州、成都、包头、呼市。退休后到海口、深圳、武汉、长江三峡等地旅游。活到二〇〇六年近八十周岁,一生中布衣淡饭,比下有余的生活。年幼丧父,四十六岁丧母,一生里几经历次政治运动磨难,也不算太苦,坎坷一生,能活到现在八十岁,已够足矣!”
母亲写给我的信,准确地说是二老合作,共同写给我的。母亲写信的内容,父亲则写信封。父亲的国文底子好,英文也可以,尤其是一手遒劲而流韵的漂亮字体,在我认识的长辈、晚辈群里,无有比拟!我收到的每封信,都是凝结着父母的殷殷关爱!
父母晚年的生活,与工作时,完全是角色大转换。父亲变得和蔼可亲,成了家中"主妇”,每日上街采买,三餐做饭洗碗,母亲则简单清理房间。上午二老先在户外散步、健身,后回宅浏览书报、杂志,下午二人打牌健脑、喝咖啡。打牌时,父亲能计算,还来点"小作弊”换牌,母亲就没有赢过几次!咖啡,是父亲学生时代就有此喜爱。退休后也“传染”了母亲,他们喝咖啡有自己的特色,标配是:咖啡一半,牛奶一半,加糖超量。但也没得糖尿病。就这样,父母二老相嗔相行、相怨相伴,波澜不惊地度过了六十多年的钻石婚姻岁月。我们兄妹几个呵,那是个:羡慕嫉妒爱!
妹妹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我瞬间拉回现实:就在今天,二〇二〇年五月二十日,母亲可能也不想再拖累我们了,在"我爱你们”的早晨,安详长眠了!享年九十四岁。
父亲是在二年半前去世,享年九十七岁,已安放于太原北城一公墓地。父母生前就有遗愿,身后事从简办理,树葬更好。公墓管理处还真是安排靠近一棵松树的墓地。
我们兄妹按照父母意愿,在父母合安的墓碑上,不留姓氏名,不写生卒日。只镌刻十个字:
蜀晋有缘人
经纬织一生
我爱您,亲爱的妈妈!
写毕于二〇二〇 年七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