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正在上小学高年级,解放后的新中国,百业待兴,广袤无垠的关中平原,在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后,庄稼颗粒无收,吃饭成了最主要的需求。“大跃进”时期的“食堂化”,尽管吃不饱,但是,足以让生命能够延续。
对于上学的我,每年两块五毛钱的学费和书本费,都是让父亲头疼不已!割掉资本主义尾巴,没有自留地,不许家庭养猪变卖钱,所有的开支就在父亲和兄姐一年的劳动工分里,况且每年在年底才能结算。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年“决分”就在腊月里,生产队的精英们把各家各户的劳动公分算出来,用生产队统一卖掉小麦、玉米、豌豆等农作物换回来的钱,除以全村所有劳力所得公分的数字,就是每天劳动价值。一般都在四毛钱左右,然后再减去口粮款,蔬菜款,油款,肉款以及农业社自己做的副食款,劳力多的家庭,基本可以持平,劳少人多的家庭都是“短款户”,由于没有其他收入,“短款户”一年年积累起来的款数越来越多,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的辛苦,能够养家糊口的不多,可想而知,八百里秦川都这样萧条,其他地方更是惨不忍睹。
为了保证上学的笔墨纸砚开支,每年放暑假,我都会和父亲去二十多里地的杨陵柳林马场卖草。
草是整个暑假里自己在地里收割回家的。每天早饭后,酷暑难耐,我磨好镰刀,背上背篓,走出家门,在属于腿脚能走到的地方里寻找草源。关中平原,缺少水源,地里“杂草不长”,炙热的太阳,把黄土地晒的热浪翻滚,腿脚所到之处,都是热风和细土,村里的道路,早已被牲口和大车轱辘碾成如面粉样的黄土。夏天里,两只精脚,来回在细土里踢,不时向上踢起,细土竟然成了烈日下美妙的风景,落在伙伴头上,面目皆非,活活像个“土人”。更有意思的是,几个伙伴,把细土围成圈,用尿把细土和成泥,做成泥炮,在你猛不防时,会在地面甩出响亮的声音,听起来像炮声,大伙儿开心得笑起来。
玩耍是儿时的天性。割草也是暑假挣钱和玩耍相结合的事情,趁着太阳还不毒,赶快把草割够,用背篓把草背回去,用扫帚把院子扫干净,然后将割回来的草晾晒在院子,天天如此,把晒干的草堆积起来,如遇天雨,还要用塑料布遮盖起来。
快要上学了,院子里的青干草像一座小山,父亲看见了,边用烟锅抽烟,边高兴的说,明儿咱去卖草。
我把草用两只手一次次抱起来,放在架子车上,一股干草淡香院子里飘荡,最后,父亲用杈把草挑起来,又一次次把架子车垒砌得高高的,然后用绳捆绑紧紧地,防止在路上散落。
父亲在前边拉着,我在后边用力掀着,装满干草的架子车,吃力的在土路上颠簸前行,一路上坡,父亲累了,中途停下来抽烟,干渴的嘴巴几乎粘在烟锅嘴儿上,满脸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吧嗒吧嗒,似乎这烟锅就是父亲此时此刻的救命稻草,我回头一看,正好在杨坚陵旁边,我也觉得肚子咕噜直叫,“爹,我想吃馍”!父亲停止了抽烟,用右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黑馍,我接过来就直接往嘴里吃,只觉得嘎嘣一声,馍像土块一样坚硬,咬不下,又把馍还给了父亲,父亲由于一路用力,困乏了,也咬了一口,咀嚼一会,艰难的咽了下去。然后把馍又放回了衣服口袋里,把烟锅搭在肩上,眼泪汪汪走向架子车去,我也难受的回到架子车后边,父子俩一句话没说,用脚步用力量走完十多里路,把草卖给了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