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只要我想起父亲，我还以为只是独有这次与父亲分开得稍微久了些而已；他的印象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生前那个瘦瘦高高的背影，还是那张不苟言笑却看似并不严肃比实际年龄略显年轻的脸庞，还是那个围着母亲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略带滑稽的模样，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一切还是安然无恙。
我不会在过去短短的四十二个月的时光里，便忘记了父亲存在，忘记了他的影像，忘记了他从不在言语上表露出来的对子女的疼爱却仍然有一种自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慈祥的模样，忘记了自己对他的爱即使在他离世多年却依然那么鲜活明亮，我不会忘记平实无华一生辛劳的父亲！
我只是与父亲分开了三年多而已，我常常还是这样一种心态。因为我远在浙江，有家有室，一两年时间不见面都是常有的事，我总觉得爸爸还在某个地方，虽然总是背对着我，但是他的心里是欢喜的，是乐于看到女儿回家的。
每次我计划着要回一趟老家，想像抱着小侄女站在门口迎接我的笑靥如花的妈妈，想像为了给我洗尘在厨房忙着烧各种我最爱吃的家乡菜的爸爸，我装好行囊整理着各项给家人捎去的小礼物：妈妈的，侄女的，弟媳的，竟没有爸爸的。是因为我没有列清单而在商场采购时漏掉了吗？是因为爸爸不想让我多花钱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他不需要吗？我这才想起是爸爸真的不再需要了，永远不需要了！
三年前的冬天，那是一个星期天，那天的天气格外寒冷，浙江一带跟湖北一样阴雨不定，只是天气太过湿冷，只是阳光总爱让人傻等，我并没有料到的，完全没有料到。在清晨七点多，我才刚刚睡醒，妈妈的电话打过来，还没有开口便已泣不成声，好不容易待她哭过了，吸一口气，才听到如五雷轰顶的噩耗：父亲过世了！
那天是个星期天，早晨天色还早，可爸爸依然像平时一样早早起床，妈妈问他为何不多睡会儿，他说昨晚一宿没睡好，心口一直痛，又说到朋友家的房子有屋漏今天要过去帮忙修理一下必须得起来。
于是妈妈也赶紧起床，让他先等一等，自己洗盥好打算陪他先去趟医院的。妈妈当时还在洗手间洗脸，听到外面一阵巨响，爸爸啊了一声，等妈妈慌忙到外面查看时，爸爸已经整个人倒在地板上了。妈妈扑过去扶起他时，他的神志已经不清。
妈妈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却始终得不到爸爸的回应。妈妈整个人都吓傻了，身体都瘫软了，她急，火烧眉毛的急，她慌，手脚冰凉的慌，但她还是有意识的，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可是那医院的急救电话怎么也没人接。她的哭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邻居也过来帮忙，然而无论谁的手机打过去，那电话始终是无法接通的。
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爸爸还没来得及跟妈妈说声再见，没来得及等我和弟弟回家跟我们挥手告别，没来得及跟所有家人说一句最想说的话；没有让我知道他一直都盼着我回家，甚至没有交待给他的妻子让她坚强活下去协助弟弟撑起我们这个家。
就那么匆匆，就那么猝不及防，不容人有一口喘息的机会，不容人分辨这件事是真是假，就是这样的上苍，这恶狠狠的上苍，在我们一家人还完全没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凶神恶煞地宣布：爸爸走了，去到了那个与我们阴阳两隔永不能牵手永不能面对面说笑的冰冷的世界。
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到家里，无非就是订票，收拾行囊，准备一些必要的钱财，打电话与各方亲人沟通；麻木地从一个驿站驶向另一个驿站，麻木地听着列车员提醒我该在哪个时刻哪个站点下车；像个砣螺一下晕头转向地闯荡在人头躜动的街头。我不以为然，我不以为这是真的，我没有疼痛的感觉，我只是麻木只是疲累，我只是强烈地认为这是脆弱得像个孩子一样的母亲在跟我阐述了一个让她慌乱让她痛苦的恶梦，于是我要赶紧回去安慰母亲，要与她相依相偎满怀期待地等着父亲回家。
回到家里，完全不一样了，到处都是悲伤的气氛，一屋子久已不见的全是脸上挂着忧伤神色的亲人，再也看不到妈妈的笑靥如花，再也听不到因为侄女可爱逗逼带来的整个家庭的嘻笑哈哈。
爸爸呢，不知道爸爸在哪里，厨房里看不到他围着一件女士围裙样子有些滑稽的背影，他在床上躺着，静静地躺着，竟然不对我的归来表示欢迎表示庆贺，竟然还睡得那么香那么沉。妈妈过来搂着我，紧紧地搂着我，只是哭，使劲地哭，像抖落的筛粒一样，只要我一松手她就会散落到地上，一颗颗一粒粒，即使捡起也串不成形，即使全揽在怀里，也抚慰不了她丧失丈夫的悲情。纵使这样了，我仍然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以为我也只是走进了一个苦情剧的剧场，我被强行安排一个女二号的角色，要配合导演配合所有演员蹩脚地演完这出悲剧。
那几天，一直下雨，又阴又冷，然而我也不觉冷，只是等着父亲醒来，更多了几分烦躁与焦灼。我来回地在屋前屋后踱步，看那些忙忙碌碌的亲戚，看那些来送行的亲朋好友，看着他们用我听不清的语调相互祈福安慰，看着他们脸上个个都是悲伤的神色；里屋里时有女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也许是姑妈姨妈之类，我不确定，我也无心去问，我竟然感觉这些来来往往的人这些哭泣之声都与我无关，他们不是在痛失我的最至亲的亲人，而是在痛失他们自己的最至亲的亲人。
那几天，妈妈的哭声不见了，因为她已经失声。她迅速消瘦，单薄无助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孩。那一刻，我们角色互换，她成了女儿，而我却成了坚强的母亲。抚慰她睡下去后，只要有时间我就去陪伴父亲。
父亲遗体运回乡下故土的那天晚上，突然停电了，足足一个小时，平时忙碌的亲戚那一刻都不知去了哪里，然而我是无所谓的，我也从没关注他们个个都散布在何方，我只是要陪着父亲，我只是还在等他醒来。
我就在黑暗中坐着，爸爸就在一边躺着，没有灯，没有炉火，我搓着我的手指，直到那一刻才感觉有那么点冷，因为意识到父亲即将醒来，我不再烦躁不再焦灼，我知道这个时空只有我和父亲，只有我们父女两个，我可以跟父亲说很多话，是他生前我从没讲过的话，是他生前我不好意思用来表达我对他的情感的真心的话，是一个女儿在三十二年来深藏于心底对父亲浓烈的爱戴的话，我终于在这一刻有机会排山倒海一吐为快。
出殡前的那晚，父亲装进了棺木，我这才有意识，我终于要和父亲永远地诀别了。到处都是披着白布看不清脸庞的家人，到处都是白布条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各种敲锣打鼓声，各种人声喧哗声，还有各种哭声，向我逼近，向我聚拢。我终于招架不住，连日来的旅途奔波，连日来的东奔西走，连续几个昼夜的不休无眠，把我摧垮得瘫软在地上，仿佛肝脏被挖走，仿佛血液被抽空，仿佛肢体被瓦解，这才是一种丧亲之痛，一种切肤之痛，一种三十二年当中从未体验过的无法呼吸的痛，使我哭到全身痉挛，哭得差点窒息，哭到几近晕厥，直到有人把我像散了骨头的腐尸一样架起来，让我靠在椅子上。
但是我只要闭上眼睛，就是父亲清晰的背影，就是他的音容笑貌，就是清风拂过他的灰发，而他，却在风中飘忽而去，越去越远，笑着向我挥手，流着泪向我告别。
我多么想追上去，拉住他的手，央求他不要离开我，不要，不要！
我在灵柩前跪了整整一个晚上，我不知道精神的疲惫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双膝的疼痛麻木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喉咙发烧到像火烤一样发不出一丝声响的疼痛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这么悲伤，我为什么悲伤到再也流不下一滴眼泪。
第二天，竟然雨过天晴，使得脚夫顺利上山，使得父亲入土为安。
然后，为了与母亲一起面对痛苦渡过难关，我打电话辞去原来的工作，在家整整陪了她两个月。
四十二个月后的今天，只要我不刻意去想那箱灵柩，不刻意去回忆那次送行，我在刹那间依然以为那只是场梦魇，那只是场蹩脚的悲情戏，而父亲只是作了一次为期三年多的旅行，他依然在某个地方劳碌着勤勉着，或者，在某个高高的地方，看着劳碌着勤勉着的我们，赐我们祝福，给我们庇佑！
爸爸，好久不见！再这么叫出声时，我竟然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