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姐是村里邻居的小女儿,比我大十几岁吧。小时候门前有棵不大结果的石榴树,每逢成熟的季节,上头仅有的几个石榴被雷雨大风刮下来,我捡起那摔破了的石榴,屁颠颠跑去娟姐家玩儿。
那些个年头,计划生育实行特别严厉,“计划生育的来啦!”一听到有人这么一喊,各家的女人们赶紧张罗着通知新媳妇儿、大肚子的孕妇锁好大门,去别村的亲戚家躲起来。大家都想生儿子,不行就偷偷地生,罚款总比被抓住了去打针好,隔壁镇上就有个孕妇被抓住打针的,胎儿没流掉,生出来却是个歪着脑袋,流着口水的傻儿子了。
这样的时局下,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极少,每当放学,我就很爱去找娟姐玩儿。娟姐给我放碟片,里面唱着《快乐老家》,我们跟着唱,“梦已经醒来,心不在害怕……天亮就出发”,唱得莫名其妙地开心,好像我们所在的,真是什么神仙儿住的地方。
我们还一起看《流星花园》,里面嗲嗲的台湾腔让人不习惯而又新鲜、好奇、甚至有点儿难为情的向往。里面接吻的桥段,还有男女主争吵然后再莫名其妙接吻的桥段,我看得莫名其妙却又津津有味,娟姐默不作声地看着,没什么表情,她定是觉得谈情说爱的剧,跟我这种小屁孩说不着吧,又或许是在假装正经,我明明看到她眼里闪闪烁烁的,偶尔嘴角还掠过一丝丝儿羞答答的笑呢。
娟姐去外地上了大学,后来毕业工作了,很少回来,而我对她的印象,也就停留在了我跟着她一起在她的小房间看偶像剧的时候。
每年过年回来,娟姐成了村里的三姑六婆的谈论对象,“她今年多大了?哎哟毕业好几年了吧,怎么还没带个郎郎仔(男朋友)回来啊?”老家对于“男朋友”的叫法,取自“情郎”的“郎”字,再加上个“仔”,半雅半俗的,通过大妈们嘴里说出来,常常惹得我心里发笑。
这样的议论,年复一年,男人们也眉飞色舞,长吁短叹地掺和进来,“这还用说?肯定是高不成低不就呗!你们说她怎么想的?就不寂寞吗?哈哈哈哈哈……” 每到年关,娟姐一回家,一露面,就好像是一块警示牌,在提醒村民们: 重点对象出现啦!该你们上岗催婚啦!
娟姐也就很少露面了,偶然在门口碰到她,看见了我,娟姐调整了语调,露出笑脸跟我打招呼: “嗨,你都长这么大啦!准备去哪上大学了?”
长大后久不来往的生疏,让我一时有些拘谨,生怕聊得尴尬,更怕娟姐从我脸上看出来,那些我在她背后听到的议论。我强装成轻松得体的样子,走近去跟她寒暄。她抱着她弟弟的小儿子,那小男孩儿正吃着自己姑姑给的棒棒糖,身上的新衣裳显然也是过年刚穿上的。
娟姐长得算不上惊艳,中等的个头,一副斯文眼镜儿,穿得温暖保守,牙齿稍微有点龅,但也绝不难看,皮肤挺白的,笑起来亲切,又显出一点儿收敛着的活泼。
娟姐的大姐早已经嫁人了,弟弟在外头打工的时候犯了事儿,听说还是娟姐出钱善后的,判刑的时候只有娟姐一人出庭了。等弟弟出来了,帮衬着他娶妻生子,建房子,开养鸡场,后来老婆跑了,留下两个孩子。娟姐从不向外人说家里的事情,但架不住人多嘴杂,自己的父母毕竟长待在这老家,多少也会跟人聊天,被人“挖掘”出一些可八卦的东西。
“我家娟娟开了个店……”“当老师去了……”“上班忙啊,过年都说不回来了,不过我跟她说,钱总是赚不完的啊……”娟姐的妈,山口伯母这样说道,因为她娘家是山口村的,所以大家习惯叫她山口伯母。
没人知道娟姐具体做什么的,但人们只相信两点: 她工作不稳定;她还没找到男人。人们顺着这个思路,颇有逻辑地总结到: 工作不稳定肯定就是找不到男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大家在饭桌上、角落里、麻将桌上,谈笑着,仿佛空气里都弥漫着看破红尘的智慧,让大家感到喜悦、有趣、自豪。
妇人们碰到山口伯母时,很关切地主动帮她分析形势,并表示一定帮忙留意是否有可介绍的对象。山口伯母很感激地拜托她们,但笑容多少有些无奈和尴尬。在这尴尬笑容的持续中,她找到了新的论点: “唉,你们说,女孩子是不是不该读那么多书,读书读多了,上了大学,反而难嫁人了。” 妇人们感慨着点头表示赞同,“现在的年轻人,唉,难搞!”
娟姐最后一次回老家,是因为她父亲的葬礼,她的父亲是突发心脏病过世的,据说因为跟人吵架。参加葬礼的宾客,跟山口伯母说,亲戚家认识一位丧偶带孩子的男士,比娟姐大几岁,没什么文化不过应该是正经人,愿不愿见见?
披麻戴孝的山口伯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握着对方的手,表示可以。“我们不挑了,她能有个伴是最重要的……”
我离开了老家,毕业、工作,偶尔回去,“今年多大啦?在哪工作啊?找到郎郎仔没有啊?” 我笑笑不说话。“就数你有出息,上大学又还要读……哎,那个叫什么,研究生是吧……”
对方眉眼翻飞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不过你要抓紧时间找了哦,可别像——那个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