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风雨同舟

冷月殿中遍地狼藉，高辛冷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高辛念卿跪在一堆碎裂的瓷器渣中，膝盖已经血肉模糊，可她清丽的面庞上仍旧一丝表情也没有，倔犟得像一棵寒冬中的松柏。

高辛冷骂道：“我费尽心思，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你说我养你到底有何用？上次让你照顾敖绍，就是要你勾引他，你说你做不到。好，这次我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事到临头，你又怂了，还连累我被天帝责骂，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说着，抬手就要掌掴高辛念卿。

一旁的王子长琴连忙拦住她：“母妃息怒，这脸打坏了，可就麻烦了。”

高辛冷气不过，抓起侍女送来给她进补的小瓷盅狠狠砸在高辛念卿身上：“总之，我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个龙王妃的位置你一定要给我抢到！我绝不会让那个小贱人成为龙王妃，我要她死，我一定要她死在我手里！”

高辛冷负气而去。王子长琴一边向高辛念卿丢去鄙夷的目光，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高辛冷身后，不断劝慰。

偌大的冷月殿中还回荡着高辛冷尖锐的叫骂声，混着她浓重华媚的熏香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高辛念卿双拳紧握，修长的指甲几乎陷进肉中，然而苍白的面上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她捡起一片碎瓷片，看了许久，眼神一凛，猛地朝手腕上割下，顿时鲜血横流，而她却笑了起来。

伶瑶忐忑地等着天帝的处罚，却没想到天帝尚未动手，竟有一帮子陌生人前来劫狱。

来人个个黑衣，黑布蒙面，武功高强。他们杀了狱卒，又将敖绍和伶瑶迷昏带走，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等伶瑶醒来时，已经被带到一个漆黑的山洞中，敖绍则被五花大绑地丢在身边，还未醒来。

眼前晃动的烛影中端坐着一个人，身着白衣，带着银制面具，伶瑶心下一凛，暗道不好。

无相走到她面前，用迷谷杖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声音沙哑：“你说你是云宓？”

伶瑶硬着声音答道：“是。”

“放屁！”无相一声怒喝，迷谷杖自伶瑶脸上狠狠抽过。伶瑶顿时眼冒金星，左边脸颊立刻火辣辣地烧疼起来。

“王子殿下！”黑暗中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伶瑶这才发现，在她身后还有一名男子，一身黑衣，想必是劫狱者中的一员。

只听他道：“王子殿下息怒。王姬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们还是等他来了再定夺吧！”

说话间，敖绍悠悠转醒，一见伶瑶脸颊又红又肿，顿时怒道：“明阳，你一一”

话音未落，迷谷杖以相同的角度、更重的力道抽过敖绍的脸颊，一口鲜血自敖绍口中喷出。

伶瑶发出尖叫，抽出秋水剑一把扫过，迷谷杖被齐齐削掉了三分之一。无相大惊，连忙后退，黑衣人持剑护上，伶瑶不顾一切挡到敖绍身前。

黑暗中哗啦啦地冲出一堆黑衣人，森冷的剑光顿时包围了二人。

只听黑暗中一声怒喝：“住手！”一个矫健的身影随之出现，挡开了所有黑衣人。

蚩尤见伶瑶脸颊红肿，血痕道道，杀意骤起，山洞内的气氛顿时冷到极点。

蚩尤扶起伶瑶，对着无相冷嘲道：“自己的亲妹子都能下此狠手，我倒怀疑起你是不是真的明阳了。”

护着无相的黑衣人一惊，手已经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不知所措地看看无相，又看看蚩尤。

无相气得浑身发抖：“你敢说我不是真的？你又有何证据证明她是真的？云宓早就和母后一同死在不周山的大火中了！”他一指敖绍：“就是他放的火！如今凭空冒出来一个女子你就说她是云宓，你有何证据？”

蚩尤朝身后唤道：“钦丕。”

黑暗中走出一个蓝袍男子，伶瑶顿时瞪大了眼睛。这不正是在不周山和食人妖魔钟山鼓一起的妖怪吗？他怎么会在这？

青袍男子说：“当年祝融将军独自出山迎敌时，王后就知大势已去，于是封住了王姬的记忆，改变外貌，还散去了她的灵力，让纯狐魅狐带她逃至玉山，请求玉山王母收留。王母收留了王姬，改名伶瑶。纯狐魅狐为了不泄露王姬的身份，自裁于玉山，从此再没有人知道王姬身份。”

无相问：“那你们又是如何得知的？”

蚩尤狡黠一笑：“还有王母知道啊，你要不要亲自去问问她呢？”

无相哑然。

蚩尤笃定自信的笑让黑衣人心中的天枰开始向相信倾斜。

蚩尤对伶瑶伸出手：“把女娲石给我。”

无相和黑衣人同时发出惊呼：“女娲石！”

伶瑶拿出女娲石，蚩尤接过来用力一捏，将石头化成齑粉，往伶瑶脸上一抹，顿时露出一张众人都十分熟悉的脸。

黑衣人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激动地冲上前，将伶瑶一把抱入怀中，颤声道：“宓儿，是你，真的是你！我就知道，宓儿你肯定还活着，不枉我找了你三百年，终于让我找到了！”

伶瑶浑身僵硬地任他抱着，一动也不敢动。

蚩尤不屑地瞟了眼一旁的敖绍，见他亦是一脸惊惧地看着伶瑶的脸，不觉勾起一抹讥笑。

无相依旧怀疑伶瑶的身份，却忌惮蚩尤。见黑衣人热泪盈眶地抱着伶瑶说话，狠狠瞪了蚩尤一眼，唯有妥协。

他冷冷对着黑衣人说：“昊英葵，既然我妹妹已经找回，那么也该进行下一步行动了吧！”

黑衣人爽快道：“没问题，你说想怎么办吧！”

无相恶狠狠地说：“杀天帝，剿龙族，恢复八荒旧制。”银制面具下传出一声扭曲的笑声：“我要将这些龙族贱种再度打回妖籍，世代为奴一一”话音未落，他竟将断裂的迷谷杖狠狠刺进敖绍左肩。

“你做什么！”情急之下，伶瑶猛地推出一掌，夹带着强烈怒气的水灵化为万道冰凌扎进无相的身体，霎时间白衣染血。

无相用灵力封住往外喷涌的鲜血，怒吼：“你根本不是云宓，云宓修的是木灵！昊英葵，立刻给我杀了她！”

昊英葵左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

蚩尤笑嘻嘻地护到伶瑶身前：“我刚才说过，三百年前女娲为了保护云宓，将她的灵力全部化去。这三百年来，她在玉山重修水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你若执意要杀她，那我就先杀了你！”

蚩尤说的云淡风轻，无相和昊英葵却同时变了脸色。

无相没想到蚩尤竟然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的女人和自己反目，连自己王子身份都不顾，又怒又惧。

昊英葵身为伏羲女娲残部首领，见王子、王姬和大将军竟挥戈相向，心急如焚，连忙好言劝慰，心中对敖绍越发嫉恨。

在伶瑶的执意要求下，敖绍得以免受牢狱之苦。她秉退了要帮忙的侍女，亲自为敖绍包扎伤口。

幸亏无相下手时敖绍本能地向后退了下，伶瑶出手又快，迷谷杖只扎入血肉，并未伤及筋骨。可即使这样，要将肉中的碎木挑出也是一件十分痛苦之事，然而整个过程敖绍始终紧咬牙关，一声不发。

蚩尤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初入练武堂时，无论怎么被欺负都咬牙硬挺、隐忍不发的龙族少年。只是，那时候的忍耐尚有之后能力提升的反击，而如今灵力尽失的忍耐之后又是什么呢？

蚩尤越想越觉得有趣，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丢给伶瑶：“给他上这个药，伤会好的快些。”

伶瑶打开药瓶警惕地闻了闻。

蚩尤无奈：“你若不信大可先在自己脸上试试。”

伶瑶果然先将药膏涂在自己受伤的脸颊上，等了一会儿，见红肿微消，才放心地为敖绍上药。乳白色的药膏涂到伤口上，冰凉清爽的感觉顺势流进身体，疼痛立刻减轻了不少。

敖绍盯着一脸闲笑的蚩尤，问：“为什么帮我？”

“你是指这药呢，还是指她？”

“都是。”

“若是这药呢，我只是想卖个人情给你，待你收拾明阳时，别把我牵扯进去。”

敖绍冷笑：“你怎知我要收拾的不是明阳，而是你呢？”

蚩尤挑衅道：“就凭你？”

敖绍杀意骤起，却见一道白光从伶瑶手中飞出，蚩尤一抬手，接住了白色瓷瓶。

伶瑶恼道：“能不能好好说话。”

蚩尤投降地举举手：“从上次红南国偷袭你失败，我想你肯定已经猜出我背后有人。以你的能力，查出这幕后之人轻而易举。所以，当你向天帝呈玉简时，我就知道，你已经计划好要让这丫头假扮云宓引明阳露馅，而那天在绣云峰，不过是你的试探罢了。既然你已经布了局，今日的状况应该也在你的预料之中，所以……”他环视四周，笑道：“这里被发现恐怕是迟早的是吧！”

敖绍讥讽道：“你不准备帮他？他好歹也算是你的主子。”

蚩尤不屑一顾：“哼，主子？”

敖绍虽有疑问，却不打算追问。他看了眼伶瑶，又问：“那她呢？”

蚩尤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我后悔了，我要抢回她。”

敖绍唰地变了脸色，一把按住想跳起来和他争辩的伶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休想。”

蚩尤无所谓地耸耸肩：“走着瞧。”说完，转身离开，边走边道：“好好养伤，别等逃跑时，还得我徒弟护着你。”

握着伶瑶的手猛地一抽搐，连带着伶瑶的心也紧紧纠了起来。

她忐忑不安地看着敖绍：“对不起，都是我害得你失去灵力，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我还是把灵力还给你好了！”

敖绍忽然变了脸色：“你可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伶瑶咬着唇：“知道，但是……”

敖绍扯过她，在她唇上狠狠一咬，说道：“没有但是！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就算没有灵力，我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伶瑶嗫喏着答应，歉疚之中竟升起一丝隐秘的幸福。

昊英葵来给伶瑶送点心时，敖绍正好在闭目休息。

昊英葵以为敖绍睡着了，便大刺刺地将伶瑶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宓儿，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些小零嘴，你先尝尝看，若还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再去给你弄。”

看着盘中辛辣的各种小食，伶瑶只觉胃里火辣辣地疼。可一想到自己现在是顶着云宓的容貌和身份，不得已捏起一小块辣牛肉放入口中，囫囵地嚼了几下，赶忙咽下肚去，扯起一抹温婉的笑，道谢道：“谢谢你，很好吃。”

昊英葵登时呆住，痴痴地盯着伶瑶。

伶瑶不自在地问：“怎么了？”

昊英葵挠挠头，微红着脸道：“这、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道谢，我、我有些不习惯！”

伶瑶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蚩尤为何要说她记忆被封了。她和云宓行事风格实在不同，若遇到熟识之人，肯定会露馅。

伶瑶不敢再随意搭话，只得微笑应对。没想到，昊英葵的脸更红了，情不自禁地想来拉她的手。

伶瑶脑子轰的一声懵了，僵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躲开。

昊英葵的手在离伶瑶一寸处猛地停住。他感应到什么似的抬起头，只见敖绍不知何时醒来，眼神凌厉地盯着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慑人的戾气。昊英葵只觉手腕被一道寒意包围，针扎般地疼。他不自觉地收回手，握成拳，放到脑后摸了摸，笑容尴尬地说道：“你，你先休息。我们改日再聊。”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伶瑶看着他没入黑暗的背影，又看看敖绍，心若擂鼓，无所适从。

敖绍散去杀气，向她招招手：“帮我。”

伶瑶连忙走到床边，扶着敖绍半起了身，问：“伤还疼吗？”

敖绍闷闷道：“伤不痛，心痛。”

伶瑶语塞。

敖绍赌气地将她往怀中一勾，俯身就欲亲。谁知用力过猛，伶瑶的额头撞上了他的下巴，两人同时哀叫出声，捂着伤口面面相觑。

忽的，伶瑶率先笑出声来，伸手抚上敖绍的下巴，驱动火灵为他轻轻揉动。

她笑道：“我喜欢你为我吃醋的样子。”

敖绍抓过她的小手，狠狠一咬。伶瑶眉间闪过一丝褶皱，转瞬又恢复了原本温柔娇羞的笑。

敖绍忽然有些恍惚，他见过她飞扬跋扈的娇蛮、见过她嗤之以鼻的冷漠、见过她怒目横对的骄傲、见过她咬牙切齿的不甘，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柔情婉约的微笑。这样的笑容配上那张艳若桃李的容颜，叫人像饮了一壶桃花酒，醇香浸心，芳彩醉人。他情不自禁抚上她的脸，仔细摩挲，金眸中透出的迷离深情几乎将人溺毙。

伶瑶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她太清楚他此时眼神中暗藏的欲望和邀请。她忍不住低下头去，小声地拒绝道：“现在不行。”

敖绍心头一震，霎时清醒过来。

他将伶瑶搂入怀中，不让她看到自己已经变得清明透彻的双眸，低声说：“我知道。”

伶瑶暗暗舒了口气，问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敖绍让她布下结界，道：“等。”

伶瑶不解：“等什么？”

“一等天帝，二等明阳，三等七星卫。我们从牢中消失，天帝肯定要派人查。明阳似乎也早有计划，所以只要他们俩一有动作，七星卫就能顺势而为。”

伶瑶点点头：“听起来蛮不错的，但似乎没我什么事啊！”

敖绍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道：“怎会没事。”

“有什么事？”

敖绍笑道：“你可以好好想想喜欢什么款式的嫁衣，什么款式的珠钗翠玉，婚房要怎样，要邀请哪些宾客等等等等，事还多着呢！”

伶瑶声音发颤：“你什么意思？”

敖绍拨开她额前碎发，大手覆上她红肿渐消的脸颊，深深道：“等这事一结束，我就娶你做我的龙王妃。”

这是他第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表示要娶她为龙王妃。

伶瑶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朵青莲，熬过了猎猎秋风、震震冬雷和料峭春寒，终于迎来了万物盛放的仲夏。她遇到那个命中注定的采莲者，看着他小心地将自己从水中鞠起，郑重而温柔地捧在掌心，让她的美丽与清香顺着鼻腔进入他的身体，融入他的骨血，从此与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分开。

心中的喜悦像涨潮的海浪，温柔地、有力地包裹住她的心，波心盈盈，荡荡无极。

她眸中流光溢彩，眉梢眼角全是盈盈的笑，有些哽咽，却又清晰地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