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诸君,不妨先看看1930年畅销期刊《上海生活》上刊登的一篇文章选段:
花园公馆里养的狗都是外国种,若非西伯利亚大猎狗,便是法兰西小叭儿狗。常见马路上的俏女人,臂弯里搂着一匹狮狗儿,位置恰恰在颤动的双乳之间,那样温柔,那样妥帖,几乎比自己生出来的婴孩还要宝贝。
在乡镇之间,在旷野之内,点缀着若干孤村,农民为求其守夜而养狗,吠声粗豪,身躯英武,假使此类土狗被上海的老爷太太们见了,是连吃肉都不屑的。
由此可见,洋狗贵而土狗贱,由来已久。
比起民国,今人在养狗方面的“崇洋媚外”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看每日早晚在小区里“出没”的狗子们:短腿的柯基扭着圆滚滚的屁股,身材肥硕的斗牛哧呼哧呼喘着粗气,穿着花裙子的哈士奇投来鄙视的眼神,听话的拉布拉多跟在主人身后亦步亦趋。狗主子们手里握着狗绳,眼睛里写满骄傲和宠溺。
偶尔一个老太太紧紧搂着一只昏昏欲睡的卷毛狗坐在小区花园里,你若是看她的狗一眼,她便一声叹息,轻轻抚摸着卷毛狗的头,幽幽地对你说道:“这只狗我养了十八年啦!”
土狗到哪儿去了?除了广大农村,在大都市里,破落的城中村是它们最主要的栖身之地。对于一只土狗来说,能够在城中村看家护院,已经算是绝大的幸运。更多的土狗,拖着尾巴在城市里四处流浪,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眼神里写满迷茫。它们走着走着,会突然停下来四处张望,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前几天,小区里来了一只极小极柔弱的土狗,看样子不过几个月大,默默地趴在车位边,只要有人走过,就迫不及待地摇头摆尾,“求收养”心切。可惜走过的人绝不肯多看它一眼。偶尔有人放慢了脚步,它便疾步上前,俯下身子,讨好卖乖,两只细爪子搭在人身上,仰着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走走走,走开!”过路的人不耐烦地呵斥它,可它还不死心,继续跟着,直到目送那人走进电梯,眼看“求收养”无望,才掉头离去。
呜呼!人有三六九等,难道狗也分贵贱?
土狗,也叫“中华田园犬”,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而优秀的犬种。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广袤无边的黄土地孕育出这种黄色的犬种,它们体型中等、肉食性不强,饮食偏杂食,粗养不娇贵,性格温顺,忠诚度高,不易生病,默默地履行看家护院的职责,不讨好不卖乖,沉默寡言,像极了几千年来在这片黄土地上默默耕耘的老农。
小区附近有一个捡废品的老头,每天傍晚推着一个小推车,在垃圾桶里挑挑拣拣。他身材高大,看上去很壮实,在翻捡垃圾桶时,脸上总带着一丝羞惭。一只长毛的中华田园犬总是跟在他身边,风雨无阻。这只狗不同于城市中常见的流浪土狗,身材壮硕,一望而知受到主人的优待。和主人不同,它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神色坦然,不卑不亢,从不四处张望,更不会像宠物狗那样四处乱嗅,好像捡废品是世界上最高贵的职业。也许是为了摆脱捡废品的难堪和寂寞,老头常常训斥它:“怎么走这么慢,快点!”是一种粗暴的父亲训斥幼孩的口气。听到主人的训斥,它尖尖的三角形耳朵微微抖动,眼波一闪,似乎在说:“知道了,知道啦!”,不过仍然慢悠悠地走着,保持着从容不迫的风度。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狗的功能也发生了变化。农业时代,人们需要它看家护院,朴实憨厚的中华田园犬,每天给它一点粗粝的饭食,它就能活命,忠诚地履行起看家护院的职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离不开它。
进入现代社会,传统的熟人社会体系被彻底打破,人们像一个个孤立无助的原子,背井离乡进入城市生活,谁也不认识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独自品尝人生百味。人们饲养狗,主要基于陪伴和解闷。外形姣好、体态各异、性格活泼的外国犬种因此在城市里大行其道。它们饿了吃进口罐头,身上痒了主人给挠痒,病了上宠物医院,死了主人还要给它购置墓地,俨然是家庭的一员。北上广深的漂泊青年,领着不多的薪水,住着合租的房子,也愿意养上一只讨人喜欢的外国犬,缓解自己的孤独和寂寞。
沉默寡言的中华田园犬在大都市里受到冷落,它们栖息在城中村,和城市的边缘人生活在一起,它们和他们,有着相似的命运。正如人们不再需要中华田园犬看家护院一样,也许随着技术的进步,无人送货机代替了快递员,无人驾驶代替了司机,扫地机器人、洗碗机代替了家政人员,进城务工人员的技能不再被城市需要,他们也终将不再被城市接纳。
狗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