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看了张艺谋的电影《活着》,感触颇深,于是又找到余华的原著,一气读完,有如当头一棒,震撼得我久久难以释怀。
无论是电影还是原著,都具备着直击人心的感染力。尤其是原著小说,笔酣墨饱,无处不弥漫着感人至深的悲怆和残酷。
然而细细品读,似乎在冰冷的文字背后,还隐约流露着难得的温情。而也正是这些珍贵的温情,让本书的主题——看似毫无意义的活着——也变得高大起来。
余华的笔锋向来是冷冽的,从《在细雨中呼喊》到《文城》,故事如何变化,都离不开他一贯残酷的笔调。而这种残酷,与其说是他塑造的悲剧,不如说是他揭露的现实本质。前者是浅显尚且可以接受的,后者却是深刻而无从回避的。
《活着》即是如此。书中所有人物的命运都是一番悲剧收场。父亲在家道中落时悲愤而亡,母亲在心心念念的牵挂里瞑目,家珍在穷困潦倒中死去,更不用提一生坎坷的福贵,余华让他每逢幸福时都突遇不幸,把美好撕碎成悲剧,最后落得孤独终老。书中的一切都如此冷血,尽管这些都只是表层故事的残忍。
当然这里不是完全冰冷,余华还流露了许多温情。他让有庆的死,反衬出福贵与春生的兄弟情深;他给爱情赋予了坚守、忠贞的品质,让家珍和福贵的生命可以相互倚靠,在她绣花针都举不起来的日子,至少有一个精神和生活上可以依赖的人。余华把小人物所应体会到的幸福,都送给了福贵和有份量的配角,这样,在他充斥暴力美学的故事中,多了一抹难能可贵的温情,尽管这些温情是那么稍纵即逝,甚至成了悲剧的养料。
然而《活着》的残酷却远不止于此。余华把人物的命运写的如此多舛,让福贵变得一无所有,除了孤独终老的生命,一直在竭力展现一个人对厄难的忍耐力,并且这种忍耐力是那样惊人,以至于无人不为之扼腕叹息时,他还在笑着哭着苟活着。他好像揭露了一个每个人都不忍承认的真相:活着只是因为忍耐力,而忍耐力只根源于求生欲。
并且这种求生欲,事实上已经强大到人们无论何时都不愿死去,于是每个人的归期就无法由自己决定。这么说来,人的生死已成宿命,你活着是因为你不得不来,即便你将生逢乱世,面临一生苦难;你死去是因为你不得不死,即便你正荣华富贵,不舍人间烟火。
换句话说,活着本身毫无意义。这不过是个困于顽强的求生欲和忍耐力的宿命,而宿命本质上于你无关。这就是余华的真正揭露所在,活着其实很冰冷,对于活着人们本质上也很冰冷,这里已经不再有诗化的语言来稍作掩饰,“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活着这件事似乎变得没有温度了,可是余华似乎还不止于此,他仿佛还张着嘴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因为一切都已经藏在他的笔下了。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
一生坎坷的福贵,为何还笑吟吟地,一遍又一遍地回顾人生?
因为他的活着有意义。
活着本身毫无意义,但福贵给活着赋予了意义。
他爱家珍和母亲,家就是他活着的意义,所以即使留在解放军会活得更好,他也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回家。
他爱凤霞,凤霞就是他活着的意义,所以即便供苦根读书家里生活很艰难,他也不要把凤霞送走。
他爱苦根,苦根就是他活着的意义,所以哪怕家里只剩下爷孙俩,生活在穷苦中,他也一天比一天高兴。
他的记忆里有他曾经为之努力活着的人,所以一辈子苦难下来,他还是会笑着去回味。
无非是,小说写到最后,福贵活着的意义只剩下了活着本身,但是,他还活着。
“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这就是本书最大的温情,无论是为自赋的意义活着,还是为活着本身而苟活,努力地活着,就是一件高大的事,值得肃然起敬。
写到最后,不得不对比一下《活着》电影与小说的区别。鉴于电影的特点,只能选取书中几个戏剧冲突最剧烈的片段来演绎,分别是赌钱输家、残酷战争、大炼钢铁、救护凤霞。其实已经近似于二次创作了。尽管情节不同,但二者中蕴含的残酷和温情是一脉相承的。只是电影结局没了冷冽的孤独,却也少了分活着背后的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