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小谢是在六月。
小谢是个姑娘、我也是,小谢7岁、我也是。
小谢是个奇怪的姑娘,每逢她出现,一定是在跑,暴雨里、烈日下、逆风中不停的跑。我觉得如果风有形状的话,一定是小谢的样子,因为小谢和风好像永远不知道停歇与疲倦。
我和小谢之间隔着十几米的荷塘,水光潋滟,荷叶田田,我在荷塘这岸放鸭子,至于小谢在荷塘那岸干什么,我看不见,但是只要她来过,荷塘边便会吹起一阵清浅的风令荷香四溢,清新了六月的天气。
小谢爱笑,她跑着和迎面遇见的每个人笑,她隔着荷塘对我笑,她黑黑的短发被汗珠浸湿在干净白皙的脸颊上,她嘴角上扬,如一叶小舟,安稳的停泊在水面上。
小谢第一次停下来是和我撞了个满怀。我的小鸭子总是很好奇荷塘对面的稻田,时常有一两只会淘气的越过田埂去稻田里逛逛,我这个鸭将军一定要去抓回贪玩的兵,不然田里的水稻要遭殃。当我左手一只鸭,右手一只鸭从快齐腰的稻田里站起来准备打道回营时,迎面奔来一道白影,似一阵逆风“呼”的扑打在我身上,眼前一黑,我耳边响起金属碰撞的一声很长的叮——的声响,随即两手一松,鸭飞了,我仰面倒进稻田里,凉凉的泥水和额头的疼痛让我很快清醒过来带着一身泥爬起来赶紧看向同样倒在稻田里的白影,是小谢!她的黑发和白衣上覆盖了灰褐的泥浆,小谢也看向我,澄澈的眼睛写满歉意,真好看,清澈如琉璃,啊不!小谢的眼眸更像一个淡蓝的湖泊,浅浅的水波下面能看见鱼儿在自由的游弋。我咧嘴对她笑,像对着我的老朋友,小谢也痛快的抹去脸上的泥巴,她也笑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下面有两个圆圆的酒窝溢出醉人的甜美,我移不开目光,心里却莫名想起大人们说过眼睛下面的酒窝不是酒窝,是泪窝,是苦命人才有的,用来接住滚落的眼泪,哪一天眼泪把泪窝填平了一生的苦难才会到头。小谢明明在笑啊!
小谢还是如一阵爽利的风,我习惯了她每天在荷塘对岸来去匆匆,我喜欢她朝我挥手我喜欢她笑,却从不打探她每日忙碌的事情。可我也知道小谢的一些事,是断断续续,星星点点从别人哪里听来的,小谢的爸爸在一次采石的时候被塌方的石头砸瘸了腿丧失了部分劳动力,本无节余的经济更加拮据,日子久了小谢的妈妈难耐贫寒悄悄跑得杳无音信。剩下三亩薄田、两间瓦房,一个瘸腿的爸爸,俩个懵懂的弟弟和小谢在岁月里辛苦度日。
那个简单的六月,荷花零落又盛放,我的小鸭子慢慢长大,小谢也没停下来过。
而温柔的六月,在末尾的那天忽然来了一场大雨,荷塘水急剧涨起来冲坏了我家建在荷塘岸边的鸭棚,小鸭子们顺水游出了荷塘散落在四面八方,我和爷爷奶奶从晨光熹微一直奋力到时值中午才找回失散的鸭子们,却看见荷塘对岸站满了人,高高矮矮,黑黑绿绿的交错着,还有一个嚎啕大哭的男人的声音,爷爷过去询问后嘱咐我不许靠近对岸就使唤我和奶奶一起去修理鸭棚。不多时我看见那群人出来了,其中两个人一头一尾抬着个被白布遮盖的东西,白布下面有一只垂落的手腕,人群后面一个跛脚的男人,抹着眼,步伐深深浅浅。
那天我没看见小谢,以后的每一天我也没看见小谢。小谢去哪里了?荷塘对岸空荡荡的,风也不香了。我忍不住告诉奶奶小谢是我的朋友,可是她很久没有出现了。奶奶只是告诫我不要去荷塘对岸。终于我又断续星点的从别人哪里听到小谢的信息,原来小谢家的三亩田相隔很远,荷塘对面有一亩,东边儿山后,西边儿山后各有一亩,小谢每天必须来往在不同方向把水引到稻田里灌溉水稻,因为丰收了一家人才能不饿肚子呀,三亩田引水后再跑回家给两个弟弟做饭洗衣擦鼻涕,还要给采石场里瘸腿的爹送饭,日子往复,小谢把自己变成了风,不停歇不疲倦的风。我终于知道了小谢的忙碌和奔跑,可是小谢再也不会出现在荷塘……不……不是……是小谢永远留在了荷塘对岸。那场大雨,不仅冲坏了我家的鸭棚,也冲毁了荷塘边的电线杆。电线杆倾倒下来电线断裂掉落到稻田边的水沟里,高压电把来引水的小谢强行带离了人间,听说可怜的小谢除了死死抓住岸边野草的那只手,别的地方皮肉焦黑,认不出生前的模样。
我悄悄去了荷塘对岸,浅浅的水沟边遗落一只脚跟磨破了的胶鞋,我认得,小谢就是穿着它来去如风的奔跑在她们一家人的生计上。在初见小谢的这岸挖个坑,我把她的胶鞋埋进去,从我的那岸拔一株蓝色鸢尾种在上面。鸢尾花,小谢喜欢的。
荷塘对岸,那是小谢离开人间的地方,那里有一簇盛开的鸢尾花在风里摇曳生姿,我想起小谢脱线的白色衣领,想起小谢跑起来微微的外八字,我想起她一脸泥,想起她对我笑,想起她挥手向我告别……
小谢留在了那年六月,一个7岁的女孩和六月的天气在一起,她们永远湛蓝清澈,阳光万里。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