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经年

风吹年年,此间少年;等你年年,一别经年。

斜阳外,寒鸦点点,流水绕孤村,城墙下,孱弱的书生笔直地伫立着,任凭泥泞沾染了洁白的衣摆,总是手捧着几卷书,却又总是凝望着远方,从清风霁月少年郎等到了翩翩如玉贵公子,回京的路上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从未出现过。

京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蓬头垢面的平民百姓,还有永远停不下吆喝的小贩川流不息,太平盛世下却又暗流涌动。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他的将军衣着战袍,手握刃剑,带着皇帝的旨意,前往西北领兵打仗,他犹记得那天敲锣打鼓,全城的百姓都在为他送行,可再声势浩大,他的将军也要离开这繁华之地、离开他,"阿年,等我回来",这是他的将军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八年前

人来人往的酒楼内是腐败奢靡,慕梓添早已厌倦虚假的恭维,本就面无表情的脸随着耐心被消磨殆尽逐渐显出了久经沙场的杀戮之气,以至于他黑沉着脸离席时也只是一片嘘声,无人敢阻。

"小哥哥,给我点钱,好不好?"慕梓添没有想到京城最繁华的地方还有这样一群人,幽深的巷子散发着浓浓的腐臭味,老鼠在满是油渍的墙角边放肆游走,瘦骨嶙峋的人群早已失去了光彩,干瘦可怖的手指早已看不出原色,也只有最小的那个孩子,尽管满脸的污泥,仍掩盖不了亮闪闪的大眼因为过于羸弱显得格外突兀,慕梓添看着小心攥着衣角的小孩,先前的暴躁也早销声匿迹。

"你饿吗?"

"饿。"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跟我回去吧!"

站在气派恢弘的将军府前,小孩早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直紧紧攥着衣角的脏手也不知何时被偷偷藏在了身后。

"记住,你叫慕经年,以后就是将军府的人了。"直到洗干净脸上的泥污,换上他从未见过的布料的衣服,慕经年终于意识到他好像不用过风餐露宿的生活了。

"小哥哥,哦不,慕将军,谢谢你!"于是七八岁的孩童与十六七岁的少年有了一段剪不断的缘分。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自从来了个慕经年,将军府的鸡飞狗跳从未停歇过,府中的几个小公子似是想不明白大哥为什么对一个小乞丐那么好,于是欺负小经年成了他们的日常功课。这天,正当小经年面对漂浮在湖面上的布鞋束手无策时,慕梓添恰好办完公事路过,结果毫不意外,几个坏小孩被迫跳进湖里帮他拾布鞋。寒冬腊月,池子里的水凉的彻骨,几个孩子上来时早已面色发青,哆嗦的不成样了,不情愿地把鞋递给小经年,在慕梓添彻底发火前一溜烟逃走。

"其实没事的。"慕经年小声为他们辩解,只是手中还嘀答着水的鞋子使他的话毫无信服力,慕梓添略显无奈的眼神让慕经年缩做小小的一团低沉的眉眼可怜兮兮。

"下次受欺负了,记得反抗,别怕,出什么事,有我呢!"慕梓添无奈的摸了摸小经年的头,嘴角浅笑,淡淡的弧使慕经年愣了神。

他十岁那年,府中的小少爷们都去了学堂,摇头晃脑的读书就成了他最羡慕的事。"喂,你认识这个字不?"每当有人问询,慕经年总是瞪着充满好奇的大眼,求知若渴。

"想上学吗?"

"慕大哥,算了吧。每天在府中蹭吃蹭喝,我没有风吹日晒,我已经很感激了,要不再等等吧,等我再大点。"

每当慕梓添提出上学的建议,慕经年总是回绝,为什么啊?因为他只是将军府好心收养的一条狗,怎配和主人一起上学呢?

春天,慕经年随着管家出门采购,熙熙攘攘的街上告示栏被围得水泄不通。"伯伯,他们在看什么啊?"老管家慈爱的扶了扶懂事的孩子,温声道:"这是在赞扬老将军的功绩,老将军在西北打了胜仗,皇帝大赦天下。"真的吗?慕经年第一次强烈的感受到识字有什么用,只要他识字,他就也能看到慕大哥的消息,看到他继承老将军的衣钵,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喜讯。

"我要上学。"

一跨入府门,慕经年直奔书房,伏案办公的慕梓添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好!"

时光流转,当初脏兮兮的慕经年,也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了京城小有名气的才子,不变的却是,整日围在慕将军身边叽叽喳喳的小跟班。

放榜那日,慕经年一身白衣飘飘然而至,当初恭贺慕老将军西北之战大胜的喜讯也早已被副上一层,榜首三个"慕经年"引起了周围一片艳羡声。

"慕大哥,我中举了!"

慕经年兴高采烈的小跑回府,迎接他的却是整装待发的军队,"阿年,慕将军正找你呢?"忙着打点行李的管家抽出空余提醒,带着满脸的困惑慕经年径直去了最前面。

"阿年,西北形势日益严峻,我这次接旨出征,此行必然不易,归期不定,替我守好将军府。"

"幕大哥,我中举了!"慕经年还是想将好消息分享,小声喃喃道。

慕梓添愣了一下,眼角漾开了波纹,哂笑了一声,"意料之中罢了,等我回来,一定为你庆祝!"慕梓添随即翻身上马,潇洒挥鞭,走出几步似不放心般,又扭头想再交代几句,末了,只化为那郑重其事的一句话,"阿年,等我回来!"

慕经年看着熟悉挺拔的背影,策马挥鞭,绝尘而去,直到化作一个小黑点,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儿。

斜阳外,寒鸦点点,流水绕孤村,城墙下,孱弱的书生笔直地伫立着,任凭泥泞沾染了洁白的衣摆,总是手捧着几卷书,却又总是凝望着远方,从清风霁月少年郎等到了翩翩如玉贵公子,回京的路上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从未出现过。

慕经年的官职越升越高,但是西北的形势却不容乐观,每日与慕梓添的书信中也尽是作战方案、边疆形势,两人彼此之间从未问候过一声是否安好,却都默契地谈论个人利益?一个是守边将领,一个是明白乱世之下,国家尚且命运多舛,怎能朝廷重臣,尚是初出茅庐的莽撞青年却要背负万斤重的责任,将军府无上荣光的背后,是无数慕家人用生命和鲜血铺就的康庄大道,现如今也该轮到慕将军来守护,"慕大哥,因为你是将军,你的夙命是守江山,那我的夙命便是守你"这是慕梓添从离开京城那一刻起,慕经年就认定一辈子的事情。

"慕将军,西北艰苦,尚且珍重,阿年等你回来。"

无论是红色加急的情报,还是日常互诉心声的家书,信的结尾总会留下一行格外认真的小篆,与龙飞凤舞的字体格外不符,但也正是这句承诺,伴着慕梓添熬过了西北的漫天黄沙,度过了无数个无星的夜晚,尝遍了生死别离、人情冷暖。

青年身形愈发挺拔修长,曾经还带着稚气的脸早已被现实磨利了棱角,一个在京城正仕途得意,一个在西北前线愈战愈勇,或许是见不得两人如此顺遂,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们私下互通信件的事被仇家告密,皇帝以命官和将军私下勾结的名义霸道的抄了将军府,这个慕经年长大的地方,慕梓添誓死守护的地方,慕梓添和慕经年有共同回忆的家。

那时正值盛夏,梧桐树上的蝉鸣声声不停,酷热撩拨着一草一木,府中的景致在慕经年眼中一一浮现:檀木书房,是慕他曾被那群小公子戏弄,五脏俱全的厨房,梓添最常待的去处,精致典雅的亭廊下,管家伯伯经常为他留下点心,慕经年苦笑,慌失措的神态和身着盔甲的军队,那一刻看着昔日熟悉的物什被搬空,府中下人惊了了吗?他只恨自己没有用,连慕大哥的家都守不了了吗?

眩目的光投射在慕经年的侧脸上,只觉惨白。褪去一袭白杉,慕经年散开满头青丝,最后看了一眼承载着慕家无上荣耀的府邸,在老管家凝重的注视下缓缓转身,一步步踏入深渊……

捷报频传,西北战事也逐渐进入收尾阶段,京城中人人面带喜色,沉寂了许久可无论外面阳光再好,风景再美,慕经年的春天似平,开始重新眷顾这个繁华之地,却是看不到的。在这终日不见光的天牢中,五载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永远漏水的房顶终日不停的滴嗒声,或许是这囚笼中唯一的声息。当初意气风发的才子,如今竟是落魄乞子,长年不束的青丝铺上了一层霜,遍至鬓角,一尘不染,可笑至极。牢中传言慕将军出征,留下一人,因罪入狱,苟且过活五载,白发似雪,终日痴嗔,疯癫浑沌。众人皆认为慕经年傻了、疯了,也只有他知道,清醒的知道,朝廷腐败,皇帝奢靡,大厦将倾,他只乞望,他的将军能平安无事,凯旋归来。

这五年中,他做过的最久的事便是,整日盘坐在冰冷的床榻上,闭目瞑神为将军祈福。终日不见阳光,曾经那澄澈清明、常含笑意的眸子黯淡了细碎星光,只剩下了一滩死水,平静得使人心惊。

次年四月,中原大旱,目之所及皆是荒芜,皇帝重金请求术师做了一场法。次年六月,天降甘霖,举国欢庆。次年十月,摄政王起兵谋反,一时尸横遍野。朝夕之间,这天下便易了主,先皇昏庸,新皇为了重振江山,一道旨免了慕经年,一道旨恢复了将军府排匾。可即便如此,慕将军尚在西北守江山,六年前无限风光的将军府早已不复从前。

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雪连续三天,从未间断,把世间所有的肮脏全都埋没了。慕经年仍着六年前那身衣衫,步履蹒跚地迈出第一步,第二步……牢前的光亮得有些刺眼,慕经年缓缓将手伸至头顶,条条光线透过指间缝隙,他整个人沐浴其中,原来他也曾被太阳偏爱过啊,可如今呢,人不人,鬼不鬼,本以为离开那个下贱之地,他就不会再低人一等,可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没有了慕梓添,他仍旧是那个满身泥泞,摇尾乞伶的可怜虫。这天下本就不公,他又凭什么是例外呢?慕经年低垂下头,雪后的太阳真的好冷啊,自嘲在他唇角勾勒出,满头白发与雪融为了一体。

"阿年,我来吧,你刚出来,身体不好,慕将军知道又要心疼了。"

"没事,您不用管我了。"

自从回了将军府,老管家心目中洒脱肆意的阿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府中早就空了,这么多年也只剩下老伯时不时回来看看,那日看到挂念了许久的阿年回来时,老伯心中是感慨的,只是尚且而立之年,满头白发,憔悴羸弱,浑身上下死气沉沉,找不到一丝生机,这还是阿年,那个无论何时都把张扬展现的淋漓尽致的阿年吗?

六年的折磨早已让慕经年认清了这个王朝的本质,没有人会真正关心在意王朝终会走向哪里?也只有傻得可笑的慕将军还在为了那个灭他家门的王朝拼命。

庭院中的山茶花开了,慕经年侧倚在窗前,迎着暖阳,惬意地闭上眼睛,西北的战事已经结束,不日他就要回来了吧?"咳咳"沉闷的咳嗽声后,洁白无瑕的衣襟开出一片绚丽的曼珠沙华。

"可是我好像等不到那一天了"

日子渐渐暖和起来,将军府内又是一派向荣之景,一如六年前无二,慕经年端坐在书案旁,铺纸研磨一笔一画,虔诚地写下最后一封信,末了,抬头看看天色,只顾低头喃喃道"天色暗了,慕大哥也该回家了。"小心将纸折好,压在书下,做好一切后他才满足地勾勾唇,低头枕在臂弯中,沉沉地睡了过去。如瀑白发倾泻而下,盖在了身后,也盖住了慕经年的所有。两天后,慕将军凯旋归来,安静了许久的京城又重新沸腾了起来,所有人都走出家门,仰视着远远走来的车队和雄姿英发的慕将军,六年战场的磨练,慕梓添,已从儒雅的贵府公子成为刚毅果决的护国将军,看着身旁欲言又止的目光,慕梓添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驾!"慕将军丢下车队快速离去,只留下身后一众尚处于懵圈的状态。

"阿年,我回来了!"还未到府前,慕梓添清亮的声音早已按捺不住的响起,将军府前的冷清加重了他心底的不安。

荒芜之景让他不由得一怔,他从小生活"阿年,慕伯!"跨入府门,眼前的的地方早就没了记忆中的亭台楼榭,草长莺飞。入目一片狼藉。白色的绸缎悬在柱上。正当慕梓添急得发疯时,慕伯颤巍巍的走出,手中还握着未燃尽的香灰。慕梓添看着老人凝重的神情和腰间系着的白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出理智。

"将军,回来了啊!"

"嗯,阿年呢?"

慕伯不语,只是低着头侧开了身子,

慕梓添再也不敢等,奔跑着撩开门帘。

是阿年的灵堂。

"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慕梓添失控的大喊,手中不停砸着所有可以砸的东西。脖颈间爆起的青筋,狰狞的神情让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慕伯有些陌生。

"你走后不久,你们互通暗信得事被揭发,将军府被抄,阿年因罪入狱……"

慕伯看着双手抱头痛苦蹲下身的梓添,无奈的叹息。苍老的手轻轻搭在担着数不尽责任的肩膀上,厚重的声音在空旷的灵堂中格外突兀。

"牢中传言,慕将军出征,留下一人,名唤经年。因罪入狱,苟且过活五载,白发似雪,终日痴嗔,疯癫混沌。"

悲痛的回声环绕在将军府,惊动了树枝上栖息着的麻雀。

......

经过几月的平安,慕梓添还未收拾好,每日无所事事.皇帝设宴被他推拜,白官请他游玩他连理都不理。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便是走一走阿年走过的路,读一读阿年读过的书。已值落花时节,却无处逢君。书房的窗棂正对着高廊,曾几何时,他也曾一边研究诗书一边望着跳脱的小经年,一看就又是半晌,可此去,书房依旧是记忆中模样,可昔人已逝,落花只是平添一份凄凉。书案旁突出一角引起了慕梓添的注意,小心抽出,是阿年的字迹,是阿年常用的书封。好久不曾跳动过的心实然又死灰复燃,嘉梓添颤抖着打开小的折好的信纸,目光凝聚于一处。

慕大哥:

展信佳。

听闻西北定,将军也将凯旋归来经年发自内心为将军高兴,只是将军府已散,如方只剩下一副空壳,怕是又没能为将军守好府了。六年牢狱,经年看透了许多,国家大局定,大厦将倾,拼命相守也只是飞蛾扑火,将军不妨放下身世羁绊,做一回自己。经年自知已时日不多怕是等不到将军了。书房正对的那棵老树下有经年自己酿的桃花酿,手艺差劲、将军勿怪。阿年不能继续陪着将军了。将军尚且珍重此生遇见将军实乃经年大幸,纵使一别经年,您仍是我的无上荣光。

                                                              阿年

珍珠从眼中滑落破碎在信纸上,摩尊着粗砺的纸面慕梓添早已泣不成声。

无风的午后,慕梓添半蹲在地上,也不管是否弄脏了衣摆,旁若无人地挖着,找着,指尖触碰到了光滑的瓷面,小心抱出,躺在有些不褪色的藤椅上,清甜的酒水顺着下颌线流至衣领暮梓添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封信,怎样也看不够。

几个月后慕将军辞官出走的事闹得京城人尽皆知、所有人都想不明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好前程荣华富贵,究竟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告示栏前黑压压的人群后,没有人注意到一位垂暮老人蹒跚离去,而慕将军去了哪呢?有人猜测他去了世外桃源逍遥快话,有人猜测他归隐山林结婚生子,道遥快,可实际上呢,慕梓添着上粗布麻衣去了远离京城的一片竹林,每日日出而耕,日落而歇。闲暇时酿几壶桃花酿,坐在老树下,陪着长眠于树下的慕经年,唱唱小曲儿,吹吹笛子,或许对于暮将军来说保家卫国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可对于慕梓添来说,他一生所愿也只是陪着他所在意的人平安喜乐无所顾忌地度过一生罢了。多年后,京城流言着一部来其名为《一别经年》:

将军出征留下一人,名为经年,因罪入狱苟且过活五载,白发似雪,终日痴嗔疯颠浑沌。后将军大胜,经年得赦,但后因病逝世。此后将军后觅无踪迹,终日与山水相伴,逍遥快话。

世人皆叹二人情深谊厚,可只有他们二人才知,其问苦楚,可惜再也不会有人在意了。

此生遇见将军,经年大幸,纵使一别经年,你仍是我的无上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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