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0403
深情的陪伴
文/阿斌
棠梨花映白杨树,一年清明在眼前。在清明节来临之际,我想起了我的父亲。虽然父亲去世已经很多年,但父亲最后的那一刻好像就在昨天,那么清晰,那么真切。想起来,依然是泪流满面。
那天上午,天格外的晴,格外的蓝,格外的高。阳光暖融融地照进父亲的病房,照在父亲的脸上、身上。患晚期肝癌的父亲,腹胀如鼓,面色枯黄,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几天前,主治大夫悄悄地对我说:“没几天了,准备后事吧!”想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伤,泪水从心底里涌了出来。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拉上浅蓝色的落地窗帘,好让父亲能安睡一会儿,也好转身擦去脸上的泪。重新坐在父亲床边,静静地陪伴着父亲。这么多天来,父亲一直用他那正在输液、肿胀、冰凉的手紧紧拉住我的手,我也想用我手上的温度去焐热父亲冰凉的手。
父亲用几乎分辩不清的声音艰难地说:“阳光多好啊!……”父亲怕我听不明白,又用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挥了挥。我赶紧走到窗前“唰”地一下子将落地窗帘全部拉开,让金灿灿的鲜艳阳光重新照在父亲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父亲半闭着眼睛,尽情享受着阳光的关爱。我知道父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多想和父亲说些什么。
记得我上小学时,我们全家去了河北五七干校,母亲在那里撒手人寰。我住进了学校,只有星期六才能回家,在家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中午赶回学校,路上我们要走三四个小时。
星期六的晚上,是我和父亲最快乐的时光。父亲忙着炒些黄豆咸菜,用瓶子装着,让我第二天带到学校去吃。晚饭后,我和父亲就在昏暗的油灯下讲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还有“秦时明月汉时关”、“葡萄美酒夜光杯”都是那个时候父亲讲给我的。
记得从我上中学开始,就不断有父亲单位里的叔叔阿姨做我的工作,说:“给你找个后妈,你别拦着。”还说:“你爸他太不容易了。”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会说:“谢谢叔叔阿姨,我不反对。”上高中那年,我家已搬回北京,楼下有位阿姨,是我幼儿园时的园长,她家大姐姐见到我,和我说:“要是咱妈咱爸成了多好,两人相互有个照应。”还有一位国防大学的阿姨,母亲的高中同学,通过我舅舅找到我家。但是,父亲都没有同意。
记得我结婚前的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七点半到八点是父亲专门用来陪我聊天的时间。父亲看完了新闻联播,说:“给你半个小时,可以随便提问题。”于是我和父亲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文史哲等可以随便闲聊,话题轻松有趣,又很有收获。有时父亲说得高兴了,会说:“今天奖励你半小时。”于是我和父亲的谈话可以延时到八点钟,甚至还晚些。之后各回各的房间,做自己的事情。
印象最深的是,听父亲给我讲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父亲说,李商隐是以女子的口吻来写这首诗的,并用“泪始干”、“云鬓改”加以佐证。父亲说,大家都公认“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两句最为经典,但“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这两句却最为精妙,情感也最为丰富和缠绵。女主人公因思念而身受折磨,夜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以至于鬓发散落,容颜憔悴;清晨起来对镜梳妆,又为“云鬓改”而愁苦。夜间为痛苦而憔悴,是因为两人无法相见;清晨为憔悴而惆怅,是害怕自己渐渐老去,希望能永葆青春。“夜吟”一句是推己及人,想象着对方和自己一样痛苦。李商隐写出了女主人公为爱情的痛苦而憔悴,为憔悴而担忧的复杂心理。
父亲也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几个月前,当父亲看到诊断报告书上写着英文字母“Ca”时,父亲一声不响,皱紧了眉头。我故意用不在意的口气说:“还没有确诊呢,大夫只是怀疑。”父亲只说了两个字“糊涂”。其实,我是不愿意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在明媚的阳光中,父亲依旧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依旧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父亲的面容似乎变得红润了,变得有了光彩。我忽然感到,这阳光就是一扇门,它将生与死截然分开,门的这一边是鲜活、绚丽的世界,那一边则是僵冷、阴暗的地狱。生与死竟是这样的一步之遥。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生怕父亲被拉到门的那一边。
父亲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极其吃力地对我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我点了点头,连忙又摇头,心一下子被揪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泪水,认真地说:“爸,您会好的,真的!”父亲听了嘴角动了动,似乎在笑,似乎又在说,傻孩子啊……
中午,正是阳光最明亮的时候,父亲的身上、脸上洒满了金灿灿的阳光。这阳光闪烁着、跳跃着、舞蹈着,变幻着斑斓的色彩。父亲在阳光的陪伴下、在阳光的簇拥下、在阳光的关爱下面带微笑,安详地去了,走完他七十年的坎坷人生路。悲痛之余,我心里多少有一丝丝的宽慰,因为父亲是在阳光的陪伴下走的。
在清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发现了父亲抽屉里有一个精致的笔盒,里面并排放着两支金尖钢笔。一支豆沙色笔杆,一支蓝灰色笔杆。我小的时候见过母亲用那支豆沙色笔杆的钢笔。当时我还问母亲要过,母亲说,等我长大了再给我。现在我才明白,那是父亲母亲他们共同拥有的纪念。
听父亲说过,他的婚姻是半包办半自由的,祖父家和外祖父家是世交。当年父亲为了自己挣学费,一边读大学,一边到中学教高中课程,母亲聪慧美丽,是父亲的学生。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没有再娶,是那只豆沙色的钢笔一直陪伴着父亲;而父亲也将那只钢笔看作母亲的化身,坚守了整整二十年。
我想到父亲给我讲李商隐的《无题》,父亲当时是那样的平静,可谁能知道父亲的心中又会有怎样的波澜?那“泪始干”、那“云鬓改”、那“夜吟应觉”,难道不是父亲以母亲的口吻在诉说着思念吗?父亲用他的一生陪伴着母亲,陪伴着我,他把他最深挚的情感都给了我们。
每到清明节,我去看望父母,都会带上一篇当年最好的文章,在墓前烧掉,看着那翩翩起舞的墨蝶,飞向天堂,飞到父母身边。今年的清明,疫情的原因,我们打算在网上祭扫,谨以此篇献给我的父亲母亲。
今天,又是阳光灿烂,想起父亲临终的那一刻,父亲有阳光陪伴着。冥冥之中,我感到父亲那慈爱的、睿智的目光注视着我,指引着我,激励着我,陪伴着我,那来自天堂的阳光温暖着我的心……
女儿写于2020年4月3日清明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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