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些洁身自好并且对社会现实有着基本了解的人，偶尔不免清高，因为他晓得自己的操守以及同时代的参差流行，在对比中那一份近乎骄傲的自信常会光顾。我们习惯于审慎甚至苛刻地去衡量当面这个人的德行，实际上这种出于自我保护的考察并不过分；但是当你用对待大众的、平均的、等同的方式去测试终将是没有问题的“这一个”的心性情操时，其过程中所暗示的疑虑也许就会成为对他的伤害。
我想以“慎独”作为“哲思”专题的开篇。
传统士人精神里崇尚慎独，《词源》里说“在独处时的谨慎不苟”，无人觉察的情况下，依据道德信念处事立身【注：朱子说，毋自欺，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尔雅》说，慎者诚也。诚于中，形于外，内外一致】。这个慎，可以理解为“内”，在上述基本意思之外，还有两点需要提醒：1．坚守本心，独中求善，主动的探索以接近本质，非必有凄惶之状。狂狷、孤冷、逆势等印象总浮现在我们不辨真义而顽固刻板的脑海里；是的，也许会不能共舞于某一时之流行，但根源在清逸高直，未肯降格以和俗。2．既非空间上的独立，冷清不是它必然的特征，关键还是秉持自我。独立精神在人格中不可少【注：务请审视个人性情的高洁对担负共同的社会责任之促进。又注：我同辈青年中，有耿介之士，却空谈昨是今非，愤世如雀，黯然将来。知难，行亦不易，还是且思且行为好】，不被外物左右，不为他人言论所制，“自己的家不能让外人当”，实事求是、仔仔细细地生活，积极塑造。倘得要梳理进益精神之章，必从慎独开始。
二
单从修齐的角度，这样的思想在西方的哲人（例如“美国的孔子”——爱默生）那里也不是没有。然而儒家的天下，道家的自然，墨家的勤苦，千年文明的元素，又生机盎然，在别处难找【注：文难之后，书法热、美学热、文化热……人文精神讨论任新世纪国学热前驱。在科学主义、工具理性、消费文化风尚中，文艺娱乐的畸形、日常审美的随意、艺术创作的非专业性，“使得真正于小学（即文字学）、文学、诸子哲学、经学、史学还在入门阶段的学术超男、国学掮客们，一下子阳春白雪了”——实际上是用一种新浮躁代替另一种浮躁。海外办孔子学院、洋人学习汉语，往往出于实用目的，非文化实力的因果，中国文化渊博也，但此例不能为证；小孩束发读经、企业延师颂祖，算不得国学兴焉，在世界范围内，我邦文化现在还是一种弱势文化。一部五千言，真的就是无所不包、可以解决一切的法宝吗？又注：传统中亦分良莠，在“真”的精神方面就显得单薄，清末托古改制，为民主与科学开路，遂有西学中源论，其中不少牵强附会。有些可以发挥的地方——六经注我，借用前贤来构建新理论体系，不过现在过度拔高甚至虚造的情况也较普遍；妄以古治今，时下有人标榜尚古旗帜，违背学术良心迎合当世，恰是不敬。既非尊古，亦非拥今，双重背叛】，传统有可敬可用处，世易时移，每个阶段都要有自己的理论与事功，其中就有着以往未有之新物。如果非得给它找个一脉相承的祖宗，又缺乏基本的求是精神，于是只能曲解本义、瞎编乱造。缘此，清醒之士为矫枉之，再提“打倒孔店”，其心可鉴，不可一味批之罪人。我也知不道自己的这种见识是否正确。
人的思维，时常会打断日常生活，也会为日常生活打断，当然两者也会交织在一起。在可以感知的世界——物质的与精神的——之外，我们整天忙于其中的——事功——更加让人捉摸不透，明明就是眼睛看着心里想着嘴里说着手上操作着的，当你想清晰认识时，发现它已经躲进云雾万千重里去了。但是不管有多少法相，它们却有一个共同的命运——无论伟大还是渺小——事功中创造的物质可以保存，精神可以流传，但事功本身却如出九后的春冰般消融了。事功型活动，要与外界发生密切的联系，外界响应的态度会对其造成很大影响；而从事精神型活动，由于可以采取不与外界发生直接联系的方式进行（文学、艺术），它的阻力就减小了，可以更加宽松，它的价值是逐渐积累起来的【注：事功型与精神型，还可以叫做社会型与学术型，当然它们还可以交织，社会事功为学术提供原型，知识学术为社会提供指导】。此类活动，它本身所存在的价值与是否能获得立即的肯定关系不大【注：许多传至今天的名作，不见于当世的很多，人们厚古薄今——尤其是肯定前人不会危及自己的地位，此为其一；其二，价值随着发掘的深入和更多的评价而逐渐积累、展示出来，使得客观、公允的定论成为可能。在历史实践中，那些厚重的艺术作品，也往往出自艰苦】。
三
但是我对情感中的“用后来检验先前”的做法表示质疑，比如在青年男女间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最后因为某一件事，将九万八千年前的好都一概否定了，从而将曾经都判定为伪装。其实，已经发生的事，其性质在发生时就已经确定了的。当然，许多的事实，也只能通过后来作为检验。但须知，性质本身确是在事情发生时就定下的，而要被认识出来，往往才需要时间。
诤语也伤人【注：禅学里大概有此一说，提到六十四种伤人的话。有一部分是容易理解的，例如妄语、诳语、慢语、言他过语、恶语等，还有一些虽然看起来并不是有意伤人，却是对个人、对他人不利的语言——包括无法避免的伤情话，如离别语、无义语、错语、虚语】，不是其内容不好，可能是信言不美，在情感上会有些抵触。生活有时很混沌，会被一些好像挺有道理的话语迷惑，而根本不想它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例如常听：宽容是一种境界。是境界，可能更多的还是宽容者所具有的、能够提供的宽广吧。一无所有(物质的匮乏，精神的贫瘠)，拿啥去宽容他人？我们要争取获得真正能够宽容的资格，若不能给其物，至少能安其心。这样自问：你拥有什么？你想要什么？在你可以支配的东西中，有多少是因为你的创造？其实宽容还可能出自另一种并不阳光的情绪——不屑一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