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法语音乐剧“巴黎圣母院”里有一首Lune(法语:月亮),由巴黎街道的游吟诗人唱来,层层迭起,动人心弦。这首曲子唱的是卡西莫多无望的爱情。巴黎深夜明亮的月光洒入他的窗子,见证了一个人如何为永得不到的爱情而绝望的悲伤,为凄苦的命运哀嚎,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哭泣。
在这里,月亮是绝望爱情的见证,皎洁的月光仿佛为卡西莫多,为人世间的不公与悲伤而哭泣。
在西方文化中,月亮并不总与美好团圆这些对我们更为熟悉的意象联系在一起。当东方诗人写下“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样的诗句时,西方诗人却在同一轮明月照耀下的多佛海边聆听月下阵阵波涛并对自己身边的爱人感叹:
The Sea of Faith
Was once, too, at the full, and round earth’s shore
Lay like the folds of a bright girdle furled.
But now I only hear
Its melancholy, long, withdrawing roar,
Retreating, to the breath
Of the night-wind, down the vast edges drear
And naked shingles of the world.
明净月光之下的碧海并没有让他许下但愿人长久的祝福或是流露低头思故乡的乡愁,相反地,阵阵悲鸣的波涛让他想到了退潮的真理之海,想到人类亘古无法摆脱的不安而迷惑的命运:
Ah, love, let us be true
To one another! for the world, which seems
To lie before us like a land of dreams,
So various, so beautiful, so new,
Hath really neither joy, nor love, nor light,
Nor certitude, nor peace, nor help for pain;
And we are here as on a darkling plain
Swept with confused alarms of struggle and flight,
Where ignorant armies clash by night.
这看起来如同梦幻一般的明月碧海之世界,事实上没有光亮,没有欢乐,没有爱,没有肯定,没有和平,没有帮助。我们不过踽踽在黑暗原野上,无知的军队在漫漫长夜中兵戎相见。
西方文化中的月亮往往会与疾病,疯狂,死亡这些意象联系起来。部分原因是月圆月缺之间产生的潮汐引力会导致某些生物个体的奇异行为甚至神经错乱。又比如,电影中的狼人变身总是发生在月圆之夜。
奥斯卡王尔德在他的名作莎乐美中形容莎乐美为:“月亮。。。像一个小公主披上了黄纱,那双脚却是银色的,它像一个小公主长了一双白鸽般的纤脚,你看它的样子就是在翩翩起舞”。然而,就在这样月光流淌的晚上,月亮一般美丽的莎乐美却因为向先知表白被拒绝而由爱生恨,跳起七条纱巾舞向耶律王索要先知约翰的人头。清冷的月亮却象征了血淋淋的杀戮。
梵高的名作星月之夜。黄绿色的星星与月亮占据了绝大部分画面,旋转流动的气流呼啸而来,这样的画面不会让人感到任何宁静祥和的月夜之美,相反地,画家的每一笔都流露出强烈的,混合着不安,躁动的激情,如同在疯狂的边缘徘徊。这是一幅借助想象而得以完成的图画。画作完成之后梵高对此画非常失望,认为这不过又是一次失败的尝试。然而,或许正是借助了想象,他才把内心疯狂的激情发挥的淋漓尽致,造就了这样令人难以忘怀的燃烧的月亮。
而鼓励梵高凭借想象作画的那位朋友,便是英国小说家毛姆的著名作品“月亮与六便士”中的主人公原型,法国画家保罗高更。他本是一个银行家,过着舒适稳定的生活,却在某一天决定投身绘画创作。他辞了工作,抛妻弃子,远赴南太平洋大溪地岛,远离文明发达却缺乏活力的欧洲,在远离人世的热带蛮荒海岛上用尽生命来寻找自己心中认为最纯粹的艺术。而事实上的保罗高更也确实是潦倒病死大溪地,再不曾回到法国。
小说之所以名为“月亮与六便士”,毛姆解释是因为人们在仰望月亮时常常忘了脚下的六便士, 而有些人却忙着低头捡起六便士而忘记了头上的月亮。六便士代表着现实,月亮代表着似乎遥不可及却绚烂迷人的梦想,你会选择谁?是低头捡起脚下的六便士,还是放弃尘世一切去追求那个在旁人看起来虚无缥缈到可笑的梦想?
孰是孰非,似乎很难回答。我们不知道,如果选择了月亮,是否能够真正获得那迷幻飘渺的月光;我们也不知道如果选择了六便士,是否会在垂垂老矣的时候回想起月亮悔恨流泪。正如米兰昆德拉半是嘲笑半是惆怅地写道:“人这一辈子,所有选择都是唯一的。无所谓好与坏,因为我们不能够再活一次,做一个与当初不同的选择,然后进行比较。这样的机会永不能够。”
大多数人,也终于忘却了曾经仰望明月的情怀,低头碌碌捡拾六便士。
可是,在这世上,总还是有一些灵魂,能够冲破世俗看似牢不可破的层层束缚,去追求自己所相信的月亮。大多数人不会理解。常居一隅的人无法理解,有些灵魂,生下便是注定世间奔波,漂泊流浪。有些灵魂,存在的意义便在于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放逐;这样的灵魂渴望自由,渴望逃脱,渴望背叛,渴望遗忘,渴望孤独与悲伤, 渴望着摘下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月亮。
2015年2月,高更作于大溪地的一幅油画以三亿美元成交,成为前所未有的史上最贵油画。一个痴心追求着月亮的人,在这个往往以六便士论高低的世界中得到了最高形式的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