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冷汗!若没有“乌台诗案”,九百多年来几乎从士大夫到普通百姓都喜爱的大众偶像,我们的苏仙东坡,差点波澜不惊地出息成一个非典型的持不同政见者良吏。
一场虚惊。从牢狱再贬谪黄州,传说中的东坡却已焕然一新。
即使“乌台诗案”前,44岁的东坡经历也算相当丰富了。但从少年成名科场得意,到初出茅庐涉足官场,却难说一路豪迈自得。4年的凤翔府判官,3年的杭州通判,再加上零星的史官履历间以给父、妻守丧,10多年的场职经历一晃到了熙宁七年的密州知州任上,才让他真正成为了一个为官一方的施政者。其后的东坡长官,从知密州到徐州到湖州,兢兢业业革新除弊因法便民,而颇有政绩。除了纠偏新法费些周章,做一个勤勉爱民的官,东坡已经得心应手了。如果历史不嫌平淡,上天“眷顾”让东坡避开那些波澜(其实险成灭顶之灾),史上便多了一个为官有异才的良吏,却难得一个虽称不上光照后世,但九百多年来深受广大百姓喜爱的苏仙东坡了。
世上很多事看似偶然其实必然,往往都在其后找一个可以讲得过去的理由。东坡罹难“乌台诗案”的130天里,他那天才的大脑自然不会有丝毫懈怠。然后才有了真正的上天眷顾,一颗天才的心涤除玄览,又一次飞跃了。
黄州,打开了一扇新的门。
“诗人例作水曹郞”,初到黄州的东坡头顶着成熟的思想,却对物质上的窘迫内心准备不足,甚至曾潇洒地哂笑以压酒囊充任的薪俸。然而接下来的情节发展他应该更没想到,他的当务之急是去争取做好一个农夫了:荷苙躬耕,只为了家人糊口!他甚至还要指望那个“同为穷之冠”的首穷马正卿去太守那儿求得十数亩“茨棘瓦砾之场”,垦辟为薄地。令他后来得意的只有,黄州记住了一个“东坡居士”!
天才而上进的东坡,其天成的理想乐观自然不会因为物质上的困扰而有所消沉,当然也不会因为挡不住的世态炎凉,但“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却总逃不过他的敏感。在与参廖子、章惇的信里,他无奈自叹“平生亲识,亦断往还”,“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虽自嘲渐渐不为人识而不会再为言获罪等等,天生喜欢交友的东坡心中之苦的确不好为外人所猜度了。
相对于此,政治上的苦闷却有时变得显性,即使他曾鼓吹为终日不说一句话而得意过。曾经的治所徐州有人造反,政敌们“失察”的欲加之罪,到头来证明了他“先察”的吏治才能,但丝毫无助于他摆脱危机四伏的政治困境。政治上的失意和无奈,倒让他更看清了官场的勾心斗角而加强了内心的自我审视,当然也多了心怀清高却“畏人默坐成痴钝,问旧惊呼半死生”的自嘲。
在与李之仪的信中,东坡先生“默自观省”了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而时常喋喋不休地谈论古今、评论是非,不过“以应其名耳”,从而老老实实承认了自己“妄论利害,搀说得失”的制科人习气。现在读到这些自我评价,的确未免太过自责。然而就是这些字里行间让我们看出,对于读书作文等等的后世大众关心的学术的、文艺的风格,我们的苏仙东坡重新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的确,一扇大门打开了,人们看到了人格上、艺术上突飞猛进的苏东坡。一个焕然一新的大众偶像向我们走来,这才是我们需要的东坡:
自称“东坡居士”的躬耕者哼着极像农谣的诗歌走过来了,细心的人还可以从他微微上扬的眉毛看出些许狂喜。渐渐听清了,那些诗句带来的,是幡然归真的“归去来兮”村笛。管他是东坡式的陶渊明还是陶渊明般的东坡,反正最后几句朴实的诗句搀进了农人爽朗的笑声。他得意地告诉东坡,别任由麦苗太旺,那样会自毁好收成,要想收成好请贪吃的牛羊帮忙践踏一下过旺的麦苗吧。能干的家童也在诗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他烧枯草发现了暗井,跑来报告主人时比主人还欣喜的憨态。但他还没察觉到主人“瓢饮已可必”的自足呢。
“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 ”,你听到的是真的。乐音响亮有力,才足以配东坡的豪情万丈、睥睨天下。豪放的黄州,让东坡不仅将谪居生活诗化,还有意无意地推动了长短句的诗化。词哪能成为歌女酒席上吟唱的专利?我们的东坡用它随时直抒胸臆,甚至像我们普通百姓也可以传唱了。即使近千年后,谁听到“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不会心一笑,谁读到“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不感伤寻味?
从那本历经辗转家藏的《东坡志林》,找不到从前书生意气的影子了?当然。你翻遍黄州以后的东坡美文,也鲜少再搜罗到那些郑重其事的政论、史论、哲学论。但你得到的回报还不够你终日狂喜吗?你从扑面而来的随笔、小记、杂说、题跋、书简里,看出了轻巧灵活的笔法,体会了耐人寻味的诗意。你感到了东坡散文从富丽堂皇、丰满夸张到清新飘逸、缜思巧琢的升华。你读出了人生的厚重、艺术的精妙,与非凡的艺术感染力、逻辑说服力。你终于知道,这些才称得上东坡美文!
别急,“东坡赤壁”在宽厚大幕的后面。那里当然是东坡的集大成,黄州舞台的压轴戏。那里有他从痛苦蜕变的过程,有他在黄州成熟起来的世界观、人生观,有他朴素的终极关怀。你看,在他山水画一般的笔触下,寥寥数百字的挥洒,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觉跃然纸上。他带领你在这个红尘生活里享受大自然丰厚的赐予,让心灵在纷绕中挣脱去感知缥缈神秘、空灵清澈的另一个世界。撇开主客“逝者如斯”、“清风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对话的思辨,撇开“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超越的宁静,你一定也会沉浸于秋夜长江上明月清风的美景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沉浸于“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的肃恐和道士化鹤的缥缈梦幻吧……
黄州的四年,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苏仙东坡的所有豁然开朗。百姓大众可以在喧闹的集市上偶遇一个农味十足的东坡居士,而东坡可以酒醉饭饱懒倚几上“若有思而无所思”,可以大手一挥:“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那个激扬雄辩的夫子现在喜欢娓娓谈笑,正如他的文章“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回望黄州,不论大气磅礴的“三咏赤壁”,还是精致工巧的东坡式小品,不仅充实了东坡先生的记忆,还凝炼成了千百年来一颗颗璀灿的艺术明珠。
是的,这就是黄州。黄州因为东坡成为千古名胜,而九百多年前,它历史地为苏仙东坡打开了一扇崭新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