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艘疾行的船,所有旅人来来往往皆是客。
有些人静静地来,有些人悄悄地去,所有的人和事,与我们一一相聚,又一一分别,在一次次的目送中,终将渐行渐远。
聚散离合,是生命的本真。
1
小时候,看到的最多的就是爸爸的背影,似乎总是那么威严不可接近不可侵犯——吃饭时我低头不言语,对好吃的菜扫上一眼后便再也不看,留着让辛苦的爸爸妈妈吃;
大一些时,我离开了妈妈的被窝,渐渐向爸爸靠近,我喜欢用小手攥着他的一根手指,贴着他那强有力的大腿依偎着;
再大一些时,爸爸在家门口的白杨树上系上一根结实的绳子;穿上木板,我和姐姐就可以开心地荡着秋千;
十多岁时,我怕走夜路,爸爸竟开始宠溺我了,允许爬到他的脖颈上,我像一名水手,他像一艘大船一样载着我回到家的港湾;
……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亲近爸爸,从此就粘上了。
爸爸也更加疼我,我们一起读金庸武侠,一起下中国象棋,一起去大江里游泳,一起跑步、骑自行车,一起打羽毛球、乒乓球……好多好多,那些男孩子做的事情我都喜欢,爸爸很开心,我就是他的儿子。
一直到初中毕业,我还是短发,在爸爸的影响下,有着潇洒豪爽的性格。
十六岁那年,我离开小村庄,到城里求学。清晨在车站,夏末秋初的凉风里,爸爸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村口的一棵棵白杨树在晨曦中朦胧,像一队队列兵,迎接着长长的公路从远方来,又延伸到远方去。
我抱着行李挤上车,向窗外看去时,正撞见爸爸急切寻找的目光,目光中带着一句:“快找个座儿坐下来。”
我不敢再回望,垂下头时眼泪簌簌而落,车启动,颠簸中,越来越远的是故乡和父亲的身影。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
每次离开总是装做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
从此,这个村口,就成了记忆里的身影的定格,那仿佛是一幅油画:晨光,白杨,父亲。
这一送,就是二十年。
从此,每一次目送中,爸爸的话都不相同:“好好学习!”“别想家。”“多吃点,你都瘦了。”“好样的,你是爸爸的骄傲!”
从此,我努力哄他开心,拿回好多奖状给爸爸:征文比赛第一,长跑第一,乒乓球女子第一,书法比赛第一,语言文字大赛第一,演讲比赛第一……爸爸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我儿子可厉害着……”
从此,走在村里,爸爸的背总是挺得直直的。
2
再一次离开家,是出嫁的时候。我自以为长大,满心憧憬离开了家。
在热闹的人群里,我搜索到他故作忙碌的身影。脊背有些前倾,步履零乱。为了达成我的心愿,他操办了婚礼,而我却忘了他的话:“我保留意见。”
几多风雨,几度春秋。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离开时,大包小包里总是被各种吃的用的塞得满满的,车窗下,爸爸的目光却不再清澈:“在外不比家里,事事小心。”“想家了就回来吧!”
回来吧……
逝去的时光如何回得来?
那一年冬天,大雪。我和刚刚一岁的孩子蜷缩在出租房的一角,灶上冰凉,我生不着煤火。
仿佛是心有灵犀,爸爸顶着暴风雪出现在我面前,他的手冻得通红,眼毛上、胡子上结着霜花,他什么也没说,动手生火,不一会儿我们就吃到了热乎乎的饭菜……
第二年春天,父亲凑了钱帮我交了首付。
世间最无私无求的爱便是沉默无言的父爱,可我仍张不开口说一声:“爸爸,我错了;爸爸,我爱您!”
这五个字咬在唇边,又一次次咽下。生活中的狂风暴雪,波涛汹涌,一次次席卷而来,又一次次悄然落幕。
我受伤了,不敢回家。如一棵飘摇的浮萍,在枯风冷雨中苦苦支撑,只因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我还记着他常说的这句话,我是他的骄傲啊,我怎能哭泣着回来?
我忘了我是有根的,那里有我的依靠。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无法亲口说那句“我爱您”了——我才明白这份依靠,原来是有尽头的。
一直以为时光还有好长好长,一直以为他永远不会老去――可我终究失去了他,成为失了根的花草,终究将孤独地路过全世界,再也找不到那温暖的臂膀,再也没有坚如泰山般的人站在我的身后,给我撑起刚强。
从此后,我一直在追悔,在自责,在每一个难眠的长夜里默默流泪。噩梦中泣醒,又仿佛溺水的人儿茫然陷入无边的深渊。我无数次挣扎,找寻希望和方向。
3
当我再一次站在白杨树下,只有风儿飘过,仿佛在轻轻叹息。
生命里最遗憾的事,莫过于你已经老了,我还没有长大。
是不是总以为时间很长,长得让人恍惚以为相伴的时候还早,以至于,当亲人突然离开时,无限的追悔一直像刺一样扎在我们心里。
此生最最遗憾的是,父亲永远地走了,我才懂得父亲的话。
时光染白我们青葱的额头,淹没我们生命的行舟。一代一代,在希望中相聚,在目送中离开。
我们知道来处,却常常找不到归途。呼啸着北风的寒夜里,我再也牵不到父亲的手了。
那是最后一次的目送。
白杨已经苍老,天空也不再明朗,公路依然绵长,只是村口不再有熟悉的背影。
伫立在大红的棺木前,一根根钢钉钉下去,生与死便隔上了一重门,我无法穿越,一抔带着冰碴的黄土肃然横亘在面前,棺木已落葬,一锹一锹的土堆上去,渐渐掩盖了不可重生的希望和撕心的痛哭……那一刻我有多么崩溃,没有深陷于生死离别的痛苦的人,可能无法理解那锥心之痛,没有深陷于无助彷徨的迷惘的人,亦不会真正体会到那彻骨之寒。
一个人与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曾紧紧拥在一起,又渐渐地放开手,喜悦带给降生,悲痛留给死亡。
这一刻我幡然醒悟:有些爱,不要等;有些话,亲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