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故乡,寒冬尚在,风里却有了一丝丝暖意。田野里种的是小麦、蚕豆和油菜,一阵阵风吹来,激起了一片片麦浪和豆浪,油菜也长满了花苞。这个时候,豆田里的蚕豆,有的正开着灰白色的小花,有的豆花还未谢,却悄悄长出了小蚕豆。田野里的一切都在等待春天的到来。
然而创造这些田园风光的人,却无暇欣赏这些风景。故乡的冬天多么干燥呀,冬风里没有一丝水分,临近春节前的风,能把人吹到天上去似的。低头看田间,土地干得开了一个个裂子。几十年来,每年秋末冬初父亲都在田里种蚕豆,豆田里的蚕豆花谢开始长小蚕豆的时候,父亲便会着急起来。他总说这个时候如果不给豆田泡水,小蚕豆就长不大,蚕豆夹里就空落落的,蚕豆就不会有好收成,所以,每年岁末年初,父亲都在田间忙碌,急着给豆田泡水。
哥哥和我长大后都离开了老家,妈妈常年在昆明带孙女。有十多年的时间,哥哥节假日才有时间回老家,我大概一个月回家看父亲一次,除了这些时间,父亲都是一个人在家。从小到大,父亲种田地、养猪鸡、做小生意,好像无所不能。他一直那样精明和能干、倔强而坚强,每次打电话回家都说一切安好,他一切都能应付,儿女们没有操心他是怎样度过那些漫长的日子,更不会想起他一个人在家是如何完成泡水等这些小事。
那是快过年的一天,我送了些东西回去。吃过早饭后,父亲说要去田里泡水,我可以去和他顺顺管子。我也好几年没去自家的田里看看,虽说户口已迁出,但土地在这里,就觉得自己的根也在这里。父亲拿来扁担和篮子,把抽水机和水管装进篮子里,挑上担子,我们一起往田间走去。通往田间的路,是一条在半山腰的小路,这条儿时经常给父母送饭的小路,十年了,没再走过,当它出现在眼前,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又陌生。从家里出发,爬两个坡到了一片桉树林,桉树很高,桉树下面长了许多黏粘粘刺,一不小心就会粘到身上。之后路过一片仙人掌,许多年不见,高大的仙人掌长得更加茂密了,路的两边全部长满,看上去就像一片仙人掌林子。继续往前,路的两边是快枯死的各种毛毛草和一些会结一串串红色小果子的火棘果树。整条小路左边是山,右边就是山崖,若是第一次走要格外小心,父亲想是走习惯了,还挑着担子,就跟走在平地上一样似的。小路尽头是一小片竹林,穿过竹林就是下坡通往田间的大路,越过大路穿过田埂,全程大概走了半小时左右来到了我家豆田旁。我一直跟在父亲的身后,听着父亲那独有的响亮的脚步声,有时风太大感觉父亲和挑子都在风中摇曳着。我回想起有多少次,父亲像今天一样挑着担子,几十年来一次又一次走在这些黄土地上。
放下担子,父亲拿着抽水机,我抱着管子,我们来到一个水池前。父亲试着启动了抽水机,抽水机正常响了一下就熄火了,一检查,是抽水机没油了。我有点惆怅,父亲却很平常地对我说:“你在这守着抽水机和管子,我去家里取点汽油来。”哦,原来是忘记给抽水机加油了,我就在田间等着父亲,豆田里的豆杆有点弯,叶子也微微“蜷缩”着,它们真的太需要“喝”水了。看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不禁想到如果是前些年那么精明的父亲,干活前的准备工作他准会做得很充分,像今天这种忘记加油的情况应该算是意外了。小的时候,如果是我们粗心大意,做事情前没有准备,是会挨父亲责骂的。我的心里一边责怪父亲,这样回家带上汽油再来到田里,一来一回,要将近一小时,一边想着父亲的变化,他现在面对事情和差错变得这么平静,可以想象是被生活磨平了多少棱角。
等待着父亲的时间,觉得无聊的我开始玩起了手机。可能是没有担子的关系,父亲五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他把油加进了抽水机,抽水机能正常使用了,我们心里高兴极了。
接着我和父亲一起拿出管子,准备把管子从水池连接到田里,开始泡水。水池到豆田距离大概五百米,家里没有那么长的管子,要用抱箍将几根水管连接。可到了要连接第二根管子的时候,发现没有带抱箍。我瞬间急了,有点责问父亲:“爸爸,抱箍呢?”爸爸思维停了两秒:“哎呀,抱箍就在家里放水管旁边的一个袋子里,我怎么没带上呀,我回去拿!”说着父亲转身就要往家里走,我赶忙叫住了爸爸:“爸爸,你在田里,我回家取。”“家里的抱箍有几种型号呢,你不一定拿得对,而且,我放的东西,只有我能找到,你等着我。”说罢父亲就走了,他还是那样倔强,能自己做的事情一定不会麻烦别人,包括他的女儿。我又再次看着父亲的背影,听着他那熟悉的响亮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上田埂,想象着他走向那条充满黄土的小路着急回家的样子。
父亲走后我陷入了沉思,他们说人老了就会开始丢三落四。可能我的父亲今天已经开始衰老,或者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衰老了一段时间,而作为女儿的我,并未发觉,我没有想过我那如铁一般坚强的父亲也会老去。我开始反思、开始自责、开始心疼起父亲来。
这次父亲更快了,他四十五分钟就来到了我面前,看着阳光下我和父亲又被拉得更长的影子,时间距离第一次出门已经过去了快三小时。我们顺着干涸的水沟,将管子排了出去,几根管子用抱箍连接上了,豆田马上就能泡到水了,父亲泛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可就当管子快到豆田的时候,我们又愣住了。少带了一截水管,水引不到豆田里。看着在太阳下更弯下去的豆杆,我心里感觉都快绝望了。父亲没说什么,又往家里走去……再一次听着父亲那沉重的脚步声,我心里五味杂陈,父亲一生那么要强,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老去和健忘,原来那时候在父亲心里自己也不会老去。而父亲抚养长大的儿女,却没有陪在他的身边。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亏欠父亲的,父亲小时候过的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他好不容易把我们拉扯大,却一个人面对着生活的种种困难,连老去都是悄无声息地,而我们却让他一个人面对生活的种种琐事,今天是泡水,那平时又是什么……
父亲又再次来到我面前时太阳快要落山了,他的汗早已被风吹干。为了不让父亲感觉到我的情绪,我赶紧接过管子,把最后一截管子连了起来。父亲启动了抽水机,水顺着水管,哗哗流到豆田里。
两小时后,几块豆田的水都泡好了。豆苗喝足了水,纷纷挺直了腰杆。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问父亲:“爸爸,你肚子饿了吧?”父亲看着一层层的豆浪,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慢慢回答道“不饿,不饿!”
听着父亲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月光下,我转过背,流下泪来。那一年,父亲六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