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读梁羽生散文,他在文中提及自己写作武侠小说《云海玉弓缘》的一些事,勾起了我久远的回忆。
读初中那会儿,港台武侠小说风靡大陆,我被武侠小说迷得如痴如醉。我一个同学借了我一本《云海玉弓缘》,这套书分上中下三册,他借给我的是上册,我一天就看完了。正好看到厉胜男流落在蛇岛那一段,看过武侠小说的人都知道,但凡落在哪个岛哪座山,总意味着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奇遇。我心痒难耐,就巴巴地跑去问他要中册。
他父亲也在家里,正坐在一条长凳上搓草绳。我小声地跟他说把中册借给我,他看了看他父亲,冲我摆摆手,用嘴型跟我说中册他父亲在看,还没看完。我想要直接跟他父亲开口,他父亲那双铜铃大的眼睛扫了我一眼,我立刻噤若寒蝉,缩着脖子走开了。
他父亲叫老田,像是从《水浒传》里走出来的人,身材魁梧健硕,四方脸,豹头环眼,胡子倒是没留。不过他平时很少说话,一开口,声音低沉缓慢,给人很大的压迫感。
我对老田的惧怕由来已久。有一个冬天,那时候我还小,邻居们都聚在巷子里晒太阳闲聊。老田手托着一只超大号搪瓷盆在吃面条,可把我给惊着了,没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你这是吃食堂呢!”说话的人都停了下来,看看我又看看他,老田停下筷子,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一种恐惧感从脚底升起来,我转身就跑开了。
他从小家里就穷,兄弟姐妹又多,土改的时候,家里给评了个贫下中农,根正苗红成份好。待到要成家的年纪,却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他又是长子,很难找到对象。后来人家给介绍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城里姑娘,就是我同学的母亲,她家是出自我们那个古老的小城里五大姓的名门望族,只是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家里成份自然就不好了,只得嫁到乡下来。
她刚嫁过来时很是吃了点苦头。城里娇养长大的姑娘,没做过农活,人又生的实在瘦弱可怜——夫妻俩站在一起,她就跟小鸡仔似的,弱不经风。
两人结婚后,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家里的生计越发艰难了。当时的农村还是集体所有制,老田空有一身力气,每天给他记满公分也只有十个工,实在没办法喂饱一家人。
在这种大环境下,我家的情况也没比他家好到哪里去。我父亲为了养活我们,每天都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大队里的梨子熟了,他半夜里偷偷进山,采了一蛇皮袋的梨回来给我们吃。
老田知道了,眼馋不已,就问他哪里弄的。我父亲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什么都给老田说了。当天晚上,老田拿了一条100斤装的大麻袋,凭着他的一身蛮力,硬是扛回来一大麻袋。用他的话说,他家人口多,其中还有两个半大小子,不多弄点怎么行?
当然,这种行为只能偶尔为之,被抓住了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搞不好要坐牢的。多半时候,老田也和我父亲一样,晚上拿着手电筒出去钓黄鳝,捉田鸡(青蛙),多少能让家里沾点荤腥。
老田跟我父亲的关系还不错,两人有很多行为、爱好都很相似。比如爱看书,尤其是武侠小说。老田要是生在古代,搞不好就是个侠客,反正他那个样子是挺像的。再比如爱捕鱼,两人经常半夜结伴扛着大网去捕鱼。我父亲要是收获好,就会大呼小叫:“哎哟,这条鱼真大!”“这一网收获不错!”
老田听到了,就走过来说:“真的?让我来试试呢!”这一试他就不走了。这充分说明了,老田其实是外表粗豪,内里精明。
改革开放以后,老田凭着一身力气,去城里找了个工作,做起了搬运工,每天拉着个平板车早出晚归。没多久,他就成了搬运工的头。
搬运工的收入着实不错,凭着这个,老田给两个儿子各建了一栋楼房,还给他们成了家。
现在老田也老了,搬运的活早就不干了,他依旧沉默寡言,武侠小说也不知道还看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