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介锋
黄尤庄地处唐刘东南之隅,乡镇没有撤并之前,一直偏僻落后。黄尤和周边几个庄子的人们管芦苇叫“柴”。黄尤自古就有编芦席的传统。早先的时候,编好的芦席多是卖给乡下人当笆门,因而芦席便被称作“芦扉”,简称作“扉”。因为只是口头传承,是不是这么写,是不是这个意思,已无从考证。不过,唐朝诗人王维在《山居即事》的描述,“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倒像是个很好的佐证。
黄尤庄不大,东西狭长,四面环水。开春后,庄前庄后的河沿和浅滩上,芦笋便零零星星地冒出来,几场雨过后,芦苇渐渐葱郁起来,高过了人头,密密地围绕了整个村子。及至阴历四月下旬,村民们便争相采摘散发着清香的苇叶,以便端午节时裹粽子之需。秋后,风轻云淡,芦花摇曳,白茫茫一片。河面上,一两只鸭子悠闲地觅食,偶尔,扎个猛子,水面上便会漾起一圈圈涟漪。
听老人们说,解放前,入冬时节,只有庄前庄后靠水边住的人家,才能剐(割)了自家河沿上的柴,做成扉,卖几个钱,贴补家用。住在庄心的人家,多是拖家带口上沙(指扬中一带),帮人剐柴做芦扉,直到春耕季节才会回家。兵荒马乱之时,把钱带回老家不是个容易的事,每个人都会为把自己的辛苦钱安安全全带回家而颇费周折,其中最机智的当属德确的父亲,每次结了工钱,都是换成袁大头,沉在装着臭气哄哄的苋菜馉的坛底,过了江到了高港,还没轮到搜身,大兵们早就捏着鼻子让难民模样的他赶紧滚蛋。就这样,从沙上到黄尤,几个来回后,他家就陆续盖起了五间青砖小瓦房,五个儿子也都先后娶上了媳妇。这在当时,五个儿子没有一个打光棍的,确实是件不简单的事。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闲之时的黄尤人,不管是干部还是社员,几乎家家都在做芦扉。还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时,往往是三两个人搭伙,偷偷地摇着三吨左右的水泥船,去兴化西北的沙沟买柴。改革开放后,做扉的人再也不用偷鸡摸狗,都甩开了膀子,大干起来。于是,每年开春就有人早早地跑到江南的奉贤、太仓一带的江边承包柴滩,然后按人头分摊,到了冬季,交了份子钱的劳力们便背着特制的镰刀,浩浩荡荡地去江南剐柴。
江滩上的柴既长又直,大家称之为“江柴”。做起扉来又快又好看,关键是还能卖上好价钱,是沙沟那边瘦小的“河柴”无法比拟的。
满载着江柴的大船还未靠岸,翘首以待的村民们就欢呼雀跃起来。柴一堆堆分好后,各家都忙不迭地运了回去。有些人,等不得过完新年,赶在年前就着急忙慌地开了工。
做扉的第一道工序是“抽柴”,就是把柴从头到尾划开条口子。抽柴有专门的抽子,一截两寸长的圆木抽出一道圆槽,安上两头尖的刀片。抽柴的人,动作娴熟,根部往刀片上一按,往后使劲一拉,“呲啦”一声,眨眼工夫,一根柴就抽完了。
抽好的柴,先要碾熟,老家人称“卧柴”。就是把抽好的柴,均匀地摊在柴场(夯实的平地,专门碾柴用)上,卧柴时,人在前头拉着“光脚”(拉碌碡的工具,木头做的,类似人光着的大脚丫,故称此名)带着碌碡“咯吱咯吱”地来回跑,直到柴被碾得听不到“哔哩吧啦”破裂的声音,这时的柴就熟了。
“剥柴”就是把卧好的柴,用双手把残留的叶片去掉,整理干净,展开一片片摞在一起打成把,看似简单的活,干起来免不了双手常常被刺扎得伤痕累累,乡下人不懂娇贵,拔了刺压一压止止血继续干。剥柴往往是老人和孩子们的事。我家房子东边是条不算太窄的巷子,对面住的都是和儿女分家另过的老头老太太。巷子里,从南到北,从早到晚,都有剥柴的人。我常常在星期天或放假期间加入其间,往往是一边剥柴,一边听老常宝一遍又一遍地讲“泥马渡康王”的故事,或者听老德宽絮絮叨叨地跟他二孙子说“有钱要想没钱日,莫到无钱想有钱”之类的老古典。
柴剥好后,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做扉”了。成品扉为长方形,如果不是特殊预定,基本上长约五尺,宽约三尺。剥好的柴按扉所需的长短,先用铡刀切断,长的称“进柴”,短的称“迂柴”。进柴和迂柴交替编好,包上边后成型,一张扉就完成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六张扉用稻草串成一摞称“一缠”,一缠扉可以卖两块五角钱左右。一般人每天能做两到三缠,手脚快的人一天可以做五六缠。
那时的扉多用来搭建临时仓库的顶棚,棉花加工厂,粮站,还有建筑工地等用量较大。专门在村里收扉的人俗称“跑扉的”,他们挨家挨户收购,装船后送到溱潼、泰州,更远的销到了南京、上海甚至是浙江一带。生意红火时,跑扉的之间为了抢生意,不是攀人情就是加价收购,有的为了抢占先机,上门后二话不说,直接把定钱拍到方桌上。为了能多赚上块儿八角,每到夜晚,家家户户都点着洋油灯,认认真真地做扉。村里为此一度还成立了芦苇编织厂,为的就是跑扉的拿着盖了公章的介绍信,天南海北的跑着方便。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父母就是靠卖扉的微薄收入,填饱了我们的肚子,供我们上了学。
随着时间的推移,扉慢慢地退出了市场,长大后的我们也都陆续地离开了老家。
现在,老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钢城戴南的迎宾大道已经北延到了黄尤庄前,站在车水马龙的310县道上朝南望去,戴南的繁华就会扑面而来。
由于政府的集中整治,环境逐渐好了起来,河水清澈了,河沿、水沟里的芦苇又葳蕤起来,且多是又粗又直溜的江柴,于是又有不少上了岁数的人做起了扉。现在扉的价钱已经翻了十几倍,收扉的人对质量要求也不高,因为扉多是给亡人化库(为故去的亲人烧纸糊的房屋)时垫在地上当地板而用,一把火后,就都成了灰烬。
年前的腊月二十,我回到了老家,进庄的水泥路上,铺满了芦柴,车一压,“哗啦哗啦” 地响过不停。
看着路两边还在忙着抽柴的人们,我又想起了我的童年时代,想起了那些早已故去的街坊邻居,想起了那段在芦扉上飘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