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
文|冯炜莹
在网络上看到一张相片,是一个女孩子。她侧身而坐,素衫长发,唇若二月桃花,看向镜头的眉眼清澈温柔,整个人望上去,像一件上好的白瓷,一幅美若旧时月影的画卷。
相片的主题是两个字:少女。不加赘述,不加形容,只两个字,简单而妥切,清朗又明媚,定格着少女才有的干净和朴素。
少女这个词,真像一首诗。意境有,韵律有,情怀有,内涵也有。美得不刻意却深刻。
少女如诗,关于少女的小诗句,我喜欢席慕容《千年的愿望》:总希望/二十岁的那个月夜/能再回来/再重新活那么一次/然而/商时风/唐时雨/多少枝花/多少个闲情的少女/想她们在玉阶上转回以后/也只能枉然地剪下玫瑰/插入瓶中。
少女时期是青春,是希望,是活力,是安生无忧,是纯白如雪。所以离开的人怀念,年幼的人期待。而很多身临其境的人,难得会有所悟。
可是幸好啊,我在少女时读到这么一首诗,于是双眼生绿意,窗前一轮满月,吹面风是软风,檐下雨是绵雨,花中开了千里香,瓶中住了清风明月。多年后在玉阶上转过身回过首来,我依旧在二十岁的年少月色里,不会浪掷,不觉枉然。
古来,《诗经》就痴迷着少女。《诗经》的少女,气质里,有蒹葭白露的柔和,有听琴读诗的才情,有野生蔓草的坚韧;形容里,有冰肌玉骨,有秋水之姿,声如环佩叮当;神思里,时而有桃花的妖气,时而有月出的皎洁。
少女啊,一直是美好的代名词。
像是一只清雅的银镯。不是玉镯,玉镯清雅却高贵,有翡翠,羊脂白,蜜腊,糖玉,墨翠等颜色,暗含一丝妩媚撩人的缤纷。银镯青涩而质朴,更接近少女的至简至清,只是清凉的银白,带着初长成的一些拙质。
也是一根纤细的绣针,柔软细腻又带着不谙世事的锐利。在旗袍上绣,在绢帕上绣,绣飞鸟,绣盘根错节,绣并蒂双莲。那锐利刺穿了帛布,奉上的是散淡又轻盈的心意。
少女,是一管樱花口脂,是两颊晕开的胭脂红,清丽而羞赧;是江南的雨,缠绵得像一阙宋词;是一条偶然遇见的幽深胡同小巷,安静内敛,又丁香一般忧愁美丽,错过就寻不回来;是一件白衣,清隽又儒雅,书卷气和仙气一路飘散。
少女,更是一朵我最爱的,素白的茉莉。民国电影里,看到女子扎黑亮麻花辫子,着浅蓝色斜襟小袄,有时皓腕一串茉莉,有时脖颈一朵茉莉,有时衣襟别茉莉,清浅一笑,吆喝一句:“买一支茉莉花罢。”干净的笑靥,干净的衣裳,干净的花瓣,冲淡了电影原本压抑的气息,怀旧中带着清美,似淤泥中破出的花,像乌云散开后的白月光。电影里那些小人得志,那些刀光剑影,那些不堪入目,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少女干净的样子,只记得民国这般清气肆意的美。于是忍不住,在电影的这一端,回以晏晏一笑。
去喝咖啡。不找寻常店铺,兜兜转转地到了开在小巷的咖啡馆。门前挂着风铃,一推门,一阵叮当作响,像少女清脆的笑音。咖啡馆里安静似禅室,耳边隐约的古曲,铺着碎花桌布的案几上置整整一玻璃罐的曲奇,一旁点着烛光小灶,一壶深粉色的茶水临于其上,偶有几声钢琴琴键被客人触碰后发出的音调。
咖啡馆的主人是已步入中年的女子,面上却无深刻的岁月痕迹。青丝挽成花苞,素净的衣裳,纤瘦细腻。在咖啡馆里或坐或站或走,都带着一股清丽的花气,煮得一手好咖啡,也画得一手好画。我一边捧着拿铁,一边在店里来回地赏墙上挂着的她的画,看古老的唱片机,翻泛黄快破落的书页,新奇又快乐。
偶然发现咖啡馆后门是一座小花园,养了许多的花,我笑问:给我画一朵好吗?
她笑,好。素手执笔,在明信片上勾勒出一只锦鲤与荷,题:“一生少女如何?”。
自然好的。纵然年岁留不住,至少一颗心啊,可以一生似少女,如荷。
少女心像四季轮回。从春风初生的明媚到夏雨的摧残,经历秋的萧索,到了冬天,铺天盖地的一场雪下来,白白的,素素的,静静的,喧嚣不见,颓唐不见,来年风一吹,春又重生,一颗心也复苏,依然如初。
在俗世中永远保留一颗剔透的心,多么不易的事情。
我的母亲,恰恰有一颗不老的少女心。
母亲在家养了许多的花,搁在窗台上,每日浇水,松土,对我说,今天哪一朵花开了,哪一朵落了。时常地,给我发几张她养的花儿的相片,角度不同,花型各异,清露欲坠未坠,看得出很是被呵护。
闲心悠悠。多么少女,对美好的事情有着热情与感知。
见过母亲真正少女时期的照片,清爽的短发,清秀的眉眼,在一群女生中不明艳,却有一种淡雅的美。像一枝素清的花,温婉又清亮。那时候便总是认为她应该生活在古时候,开着一间小小的茶馆,长长的棉布裙,长长的发,烹茶作画,种花读书,禅意满满地听别人的故事,风霜不染,静若处子。
不久前她让我看她二十周年的同学聚会集体照,那些在她青春时期相册里的人都被岁月改了模样,看起来既沧桑又黯淡。回头看看母亲,也不再年轻,可眼神依旧明亮,笑声依旧朗朗,真挚又清脆。
我想,岁月该是会偏爱有少女心的人。
母亲不会告诉我人生的捷径,不会告诉我人生的不堪,她只会告诉我,大富大贵,不如心似清水。
心似清水,才能洗掉泥垢,才能安之若素,才能静水流深,才能宠辱不惊,水滴石穿。
世间最温暖的事情是,无论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回家见到母亲等着我的身影,看到母亲那失望过却依旧会为小事眉眼弯弯的模样,破碎的心瞬间被治愈,然后继续像她那般,一直相信美好与温柔。
朋友说,想要去奈良,看看奈良的小鹿,看看它们明亮清澈的眼睛,像是对世界有着无限的憧憬与爱。
有一回翻到拍摄小鹿的影像,乍一看,一双双迎向镜头的眼睛,确像对人类情意绵绵,纯然不见杂质,无害而柔软。明明是柔弱的群体,明明随时危机四伏,时而需要躲避豺狼虎豹,需要在猎枪下挣扎逃亡,可那眼里,依旧无染无尘亦无畏,清清明明,不含怨气,宛若未涉世的少女,隐隐藏着灵巧坚韧的力量。
想起雪小禅老师的《采采卷耳》有一句:“任何时候,简单,干净都是最美最饱满的,它暗含的力量,是化骨绵掌,是晚风中轻轻吹起的白衣那角,裙袂飘飘,却已然倾城。”
世间所有的纯粹,因为简单,所以敢闯;因为干净,所以动人。
若能一直拥有一颗少女心,真真是世间最美满的事情了。
晶莹剔透,明润有光,像一块琥珀,凝住了外界杂质,结出举世无双的宝藏。
后来,我将社交圈的头像换成麋鹿少女,她垂眸闭眼,头生犄角,鸟歇其上,宁静致远。
有人来问我,此间有何涵义?
我答,她是少女,所以有些迷茫,也有迷糊,迎向世界的姿态很温柔。也因为有着犄角,所以不会被无情的世界伤害得深刻,懂得原谅,也相信爱与真诚。我不过是希望,我能与她一样——
哪怕世事沧桑看遍,却始终有一颗珍贵透明的少女心。
一皱眉,青山不倒;一展颜,花开倾城。
(首发于哲思杂志,图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