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他们的故事

我们宿舍,说起来,构成还真挺复杂。大二从校外搬进学校的时候,我、涛哥、大伟三个大二的,外加一个同年级休学的。涛哥和大伟一个专业,我是另一个专业,那个原来跟我们同级后来成了我们学弟的家伙是另一个系的,而且因为此人自私又自以为是,所以我们一般都不待见他。

大三将尽,大伟突然宣布他修满学分准备提前毕业,转眼成了我们的学长,而且他还真就赶着论文答辩,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毕业了。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火速提交申请,去了西部支教,没有与任何人知会一声,就好像赶着去那边投胎一样。就这样,他没跟任何人道别,悄悄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就飞进了大山里,留下了空荡荡的床铺。那个平日性格乖僻,喜欢没事跑去别的专业听课的大伟,就这样从我们身边消失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他没有出现在任何班的毕业照里,就好像他从不曾出现过一样。我们常说自己像是别人人生里的一道流星,一划而过,但大伟甚至没来得及将自己在我们生命里的轨迹划完,就提前坠落了。

我们也逐渐习惯了三个人的宿舍。我长期宅着,有课上课,没课上网,看不出一丝毕业生的痕迹。而涛哥开始穿梭于各大招聘会,忙得风风火火,这太像他了,总是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有时我也会叫他帮忙递简历,不过在仔细跟他的简历做过比较之后,我决定放弃,因为把我们的简历放在一起,我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我甚至觉得他的相片都比我精神。我还是网投吧。

涛哥的努力很快就有了斩获,一家浙江的国企录用了他。正如他期望的,去浙江,攒钱开餐馆,他如愿以偿,至少实现了第一步,很快就要启程东进了。

从校门口拐出来,沿着学校的围墙,一路往湖边走去,那儿是我们大一住的校外学生公寓,边上有不少吃饭的馆子。这一片整体变化并不大,虽然很多店铺几易其主,但那种亲切感依旧。只是那家能做出美味蛋卷的蛋糕店已经不在,那间奶茶店带着浅浅笑容的老板娘也消失了踪影。

我们去的那家小餐馆我还比较熟,每次去都要点他家的酸菜鱼,里面的酸菜很滑,酸汁味道浓郁,我猜想可能是老板自家腌制的。还没到饭点,店里生意有些冷清。

临近离别难免不舍,不过这种情绪我一向不善表达,我们只是不停地喝酒,谈着这四年的种种,借此将种种情感麻醉。因为不胜酒力,才喝了一瓶啤酒,我已经开始有些意识模糊。半醉半醒之间,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涛哥大学期间一直没谈女朋友。按理说,他参加这么多校园活动,应该能有不少邂逅的机会,而且小伙子长得也不赖,但却没有一点火花。却不时有来自远方的署名暧昧的书信投递给他,至少说明我们涛哥还是有市场的。只是他从来只是把那些信丢到柜子最深处,从未见他拆开过,好像这些原本就不是给他的。我想这该是一位多么痴情的女子,对我们的涛哥一片赤诚奈何照向了沟渠。直到后来那女孩打来几次电话,张口就骂,骂涛哥这个无情无义之徒,直骂得体无完肤,骂到所有人都不敢再去接电话。痴情的人总是可怕的,甚至是有罪的,他们总是容易走向极端,有些人极端到毁灭自己,另一些选择毁灭别人。楼道里有了种种传言,有人怀疑涛哥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是不是做了陈世美。因为他们觉得一个男人,没道理拒绝一个送上门来的女子的芳心。听来似乎很有道理。

我亲眼见证的唯一一次心动,却还是当年的一位学姐。那时候的涛哥,似乎是很执着的。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事后涛哥从没有再提起,好像那些都不曾在他心里停留过。

可惜涛哥的心意,学姐并不曾察觉。那年的中秋,涛哥做了人生的重大决定:他要向学姐表白。我没有想到这对于涛哥会那么神圣和庄严。但至少证明我们的涛哥是个纯情的人,做这个决定需要的勇气远比他在学生会发言要大得多。我们去挑选了月饼,不管形状、口味还是外包装,涛哥都细细斟酌才做决定。虽然我觉得以月饼作为定情信物的做法颇需商榷,但我想这么诚挚而又甜蜜的礼物,任谁也不会拒绝吧。

他约了学姐在操场见面。这真是个完美的表白场所。柔和而皎洁的月光这么暧昧地洒在他们身上,路灯的光亮隔得很远,刚好可以遮盖学姐因动情而娇羞的面庞。不远处竹林边平日无所事事的人练习吹奏的笛子声此时恰到好处地响起,简直就是在为他们演奏恋爱的乐章。这样的花好月圆,简直perfect,我都忍着不住准备敲涛哥一顿庆祝一下了。

那夜,月亮果然很配合地又亮又圆(废话,中秋么)。涛哥经过隆重的沐浴更衣之后,由我陪着壮胆,郑重地提着那个精致的月饼礼盒赴约了。一路上,他表现出了与他不符的紧张,甚至要我帮忙想几句词,防止到时无话可说。我也装作过来人,故作坦然地告诉他只要把东西放到她手里,然后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睛,在聚光灯照在他们身上的那一霎那,在笛声响起的那一瞬间,郑重告诉她,希望以后的每个中秋都能与她共婵娟。想不到他这个时候还保持着可怕的清醒,说这个也太演戏了,我还是自己想吧。看来,这孩子没有被冲昏头脑,有戏。

我当然不能跟他一路到现场破坏气氛,所以我倚着操场外围的栏杆,远远看着涛哥去争取自己的幸福。初秋的晚上,燥热已经远去,凉凉的晚风从空旷的地方吹来,我穿着短袖,甚至觉得有点冷了。操场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跑步,更多的是一对对情侣牵着手在散步,懒散地围着操场绕着圈,让我们这些围观的单身汉情何以堪。中间的草坪上也坐着些人,远远地只看到手机屏幕的点点荧光。远处一点不意外地传来笛声,我听不出是什么曲子,悠悠扬扬,意境深远。

学姐似乎早就等在那了。远远看见涛哥一路小跑过去,在学姐面前停住。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涛哥的背影,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更不用指望听到他们的谈话。只是没几秒之后,学姐就很突然地跑开了——空着手。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即使路灯再昏暗,我还是可以清楚看到不远处的路灯下,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生微笑着在向她挥手。

是不是我们一开始就把结局想得太完美,甚至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却忽略了那些最容易左右结局的东西。

伴着笛声哼了半天,我才想起,吹的是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这是始料未及的,却又像是早已注定的。而涛哥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没有目送学姐离开。操场边的篮球场上有人亮了灯打篮球,很吵很热闹。灯光照亮了那一大片区域,把涛哥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寂寞。一整个操场的热闹与幸福,这些与我们无关,至少此刻它并不包括我们。

我知道此刻自己并不适合走过去。涛哥并没有站在那很久,只是片刻之后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抹荧光,很快又放回了兜里,接着便转身往回走,看起来淡定从容。走到我身边,我才看到他的表情,看起来平静地异常,看不出过分的忧伤,更多的像是一种释然,好像突然卸下积压很久的东西一般。而他手里提着的东西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为了防止它勾起涛哥的伤心往事,一回宿舍我和大伟就把它私吞了,也算尽了朋友的责任。不过话说,味道确实不赖,就冲这个我也得为师姐觉得可惜。

这是涛哥的故事。

这之后,涛哥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和这个人,直到师姐毕业,直到涛哥毕业,一直没有。我曾经差点忍不住问涛哥,那天他的短信里究竟写的什么,终究还是没有那么残忍。

对于他来说,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努力去争取过,虽然结果并不如意,但他并不会觉得遗憾。所以后来他获得保研资格保研却放弃保研,转而找工作,这些决定他从来做得干净利落,他一直在朝着他想要的东西追逐着。

而我,虽然跟他是同一个星座,却正好相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想要什么。考研?工作?这样的反复追问我进行了无数次,而每次的结果却都让我追悔。而长久以来对于郑炼的情感,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本不该是我喜欢的女孩,但我自己却又说不清楚喜欢什么样的,而且自己也没有真正试图去追求过谁。直接的结果就是在不经意之间,在我还在纠结的时候,四年时光悄悄溜走了。

这是个离别的季节。宿舍楼里的人终于一天天减少,很多宿舍甚至空无一人,大家带着各种心情离开这里,但这时却突然有人回来了。就像他突然消失一样,他的再次出现同样没有任何预兆。大伟一年的支教生涯结束,他自度无处可去,便又回到了学校。我直到现在也搞不清楚他当初是怎么被忽悠去的。或许他真的是自愿的吧,谁知道呢,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人相信简单而纯粹的奉献了。即使一年后,母校一位女生暑期支教遇难,我还是想问一句,如果没有加分、不参与评先进,这些人真的还会争先恐后去奉献么?抱歉,在这里我并没有对逝者的任何不敬,我只是难落俗套地要做一些很现实的追问。

一年时间不算长,但却足够改变一个人,至少改变他的外在。那天大伟突然出现在宿舍门口的时候,我真的没有当场认出来。他满脸胡茬,头发蓬乱,不修边幅,山里真的连个刮胡子的玩意都没有么?脸晒成铜色,瘦的好像从难民营逃出来的。你可要知道,以前他也曾自命翩翩美少年,而如今面前这个抱着大编织袋、穿着那件已经洗白的粉色T恤、蹬着那双快脱底的球鞋一直冲我傻笑的家伙真的是如假包换的大伟么?“亮亮,哥回来了。”是他没错了,他那傻逼兮兮的笑容出卖了他,这点他倒是没舍得改变。

他也不管我乐不乐意,先把编织袋往我床上一扔,就到水龙头下去接水喝,这刚进城也确实不容易。他享受地洗了把脸,拿起不管谁的毛巾就用,完毕还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现在苍遒的造型。“来看看,哥给你带了什么。”他把扔我床上的编织袋取下来,拉开拉链,然后我就看到它像小叮当的口袋一样,从里面蹦出各种玩意。先是两瓶白酒,再是几袋板栗,几个柿饼,满满一罐晒干的花茶,一罐豆瓣酱,还有一堆我也叫不出名字的充满浓郁乡土气息的陌生玩意。

“对了,涛哥呢?”大伟给我介绍完这些特色之后,回过神来。

“前几天走了。”不免有些遗憾,两次告别他们都没有机会送走彼此。大伟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遗憾:“我给他带了他最爱的茶叶。”

“行了,一来就哭丧着脸。搞得跟回来奔丧似的,有机会你们还是能会见面的。”

“那这个你收着,哪天见到他就给他。”大伟欲言又止,只是把那罐茶叶放在了桌上。一直到现在,即使中途我搬了两次家,但这罐茶叶却还一直在我桌上,因为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涛哥。

国家在剥削了大伟一年的青春、把他折腾成现在这样之后,又把他放了回来,但是他以后的生活国家不再过问,以前的荣誉也不能当饭吃。大伟还是得找工作,而现在早已不是找工作的黄金时期,当年又遭遇金融危机,屋漏偏逢连夜雨,形势更不容乐观。几番努力未果,大伟决定考研,至少他用一年青春换来了国家赞助的20分,这是他不用白不用的资本。我甚至想象大伟在艰苦的支教生活中每个月末都坐在炕头上掰着指头念叨:“哎,又挣到2分。”这个社会上一切你想得到的东西果然都是明码标价的。一年青春换取20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划得来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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