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
才到伤春悲秋的年岁便遭逢这样隽永纠缠的词句,难免不被迷了眼,于是再不能将简嫃其人其文移出眼前心间。倘要历数生平选荐一文一人为行文标尺,毫无疑问就是它和她。
《水问》六卷,始于《花诰》终于《化音》,散而不乱的缀连起作者那段“唯一被允许的风华岁月”,这些文字之所以珍贵,想来便是因为这一册不过七万字的集子里的“每一段故事、每一折心情、每一个句读……我是再也写不出的。哪怕仅仅是花的朵影、叶的凋图、情的沧浪、人的聚散……这些都远远逝于不回头的光阴洪水里,我变成涯岸送行的女子,千万难。”无可复制如斯,如何能不施以重锁哀哀护持?序言这一句便断了整篇枯荣兴废,共鸣如锥直透心扉。
写花语人总有空灵气,妙的是《水问》通篇又充盈着旺盛的气血,裹挟着生命之善美跃然纸上,所以有不可逼视的热情辉光。首卷《花诰》洋溢着对自然的探寻追求,却又不学究样,其实更多是以“花季”记“花季”,于草长莺飞之时写云高天荡之心境,将知识的厚重副以青春的活泼,《花之三迭》如此,《白千层》亦如此,明朗爽利如雪崖云线,清冽甘甜。
当然低沉时另有交代。《水经》一卷就多了许多沉凝的思索。比如《月碑》意识流式的思维流转,勘求的便不只是伤春悲秋的一点点沉重,而更愿形而上的点亮某些哲学思辨的灯火。“死亡所改变的只是覆盖在我们脸上的面具,林居者仍然是林居者,农夫依然是农夫。而将歌声溶入微风的人,他同时也会对着运转的星球歌唱”纪伯伦的这段话其实也代表着简嫃的某些看法,这或许与她初时于哲学系辗转有关。而《悲赋》一卷则阴霾更多“人们的世界没有错,错的一定是星空,那种无法跋涉的寒冷,总让深情的人错足”,仿佛有些埋怨了。《阳光不到的国度》中写罐中婴标本,《走过一处荒凉》写无人问津的弃婴时几乎是愤愤与悲哀了。
但世态炎凉终究压不住青春的热情欢喜,“伸指弹去满天尘埃,扯云朵拭亮太阳。从今起,这万里长空将是我镶着太阳的湛蓝桂冠”(《问候天空》)她仍是乐观面对一切的,并且擅长找寻世界的正面,“让世界拥有它的脚步,让我保有我的茧。当溃烂已极的心灵再不想作一丝一毫的思索时,就让我静静回到我的茧内,以回忆为睡榻,以悲哀为覆被,这是我唯一的美丽”《美丽的茧》中尚且有些息事宁人式的遮遮掩掩,到《我来酿》几乎是想把那份喜悦泼出纸面了。这才是《水问》的主色。
“是了,那段时光最大的主题是爱”《水问》中“爱”之一字贯穿始终,对旁人、对自己、对世界的爱,友情、亲情、爱情等等的亲热。《水经》一文写作者恋情正酣时的动念:
他好几次在体育课或农场实习之后来看我,衣服有点脏。其实不脏,只是我眼尖。我忍不住了,便说:
“你把衣服脱下来,我洗。”
当然他不肯,他说这手是用来念书写文章的,怎可糟蹋?我不管,兀自厮缠,骗得一袋衣服一定要洗,念书没有洗衣重要。
冲上楼去,提着水桶、脸盆、洗衣粉便往水槽去。偌大的盥洗室没个人影,这正好赦去我的羞与怯!
但,这倒难了,我自己的衣服与他的衣服能一起浸泡着洗吗?衣服虽是无言语的布,不分男女,可是,我怎么心里老担挂着,仿佛它们历历有目,授受不亲。
合着洗嘛,倒像是肌肤之亲了,平白冤了自己。
分着洗,那又未免好笑,这种种无中生有的想像与衣衫布裙何干?
我看盥洗镜中的自己,一脸的红,袖子卷得老高,挽起的发因用劲儿掉了鬓丝,遮了眼梢眉峰,羞还是羞的!
合着洗或分着洗?
不管了!就合着吧!反正天不会塌下来。我扭开水龙头,哗啦啦注了满桶的水,打起满桶的肥皂泡,将他的与我的一咕噜统统浸下去!天若塌下来,叫他去挡!
啊!我又心惊!心里小鹿撞得蹄乱!原来,夫妻的感觉就是这样!
这样会心一笑式的美好太容易激起读者共鸣的涟漪,一字一句落在心湖里,蛩音如玉。
对我而言《水问》是值得珍玩多年的日记仿本,仿佛可以窥见自己的一点影子,更从中得到许多思与行之尺。我当然写不出它完全的好,但至少能将些许体悟整缀成篇,聊为选荐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