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正好是我母亲的生日,谨以此篇短文献给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出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苏州的一个纸商采购员家庭,她出生的那一刻家里上上下下一片惊惶,外婆闻知诞生了一名女婴顿时昏死过去,接生婆和助手又是熏香又是掐人中,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外婆才缓过气来。外婆是母亲的曾祖母看中从乡下娶进门的远房亲戚,风流倜傥的外公没能跟心仪的人在一起,对这位乡下妹子自然就冷落几分,婚后五年好不容易怀上的头胎又是女孩,外婆在惊惧之下不省人事正是旧社会女子被禁锢地位低下的缩影。
母亲十岁生日那天,穿上了家里特别请女工用皮棉混合料缝制的旗袍,小姑娘出落的漂漂亮亮,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小巧的嘴巴秀气的鼻子,满脸粉嫩一身稚气,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啧啧称赞,这时有个老亲说:“小孩子不能穿皮袍,会折寿。”就这一句,旗袍与母亲从此绝了缘,再没机会穿了。现在,每每提到这一段,老妈妈总会裂开瘪嘴轻笑,松软的下巴微微颤动,嗫嚅着说:“我这时的地位最高。”这是她口中最幸福的黄金时段,那时的外婆每隔两年就给她添一个弟弟,家里有了五个男孩子少不了要人照料,“那年月只要家里有个稳定收入的人就有穷亲戚上门帮忙,要求不高,有口饭吃就门庭若市。”可是好景不长,随着母亲曾祖父年老退职,他们一家搬去镇江投靠亲戚,外公就在镇江的小巷子里开起一间杂货铺,经济日渐拮据。
母亲上学到初二逢上了新中国,她扎起两条大辫子欢蹦乱跳跑上学校的舞台,歌唱4.23解放,就像只百灵鸟。不久部队来校招收新兵,同学陶玉玲等光荣参军,母亲也想参军,兴冲冲地跑回家报告,姨婆婆一听,冷不丁一句“好铁不打丁,好人不当兵”,一瓢冷水浇熄了母亲心中的热火。想来兵荒马乱的年月给老老辈人的思维套上了枷锁,也使母亲丧失了在部队发展的大好机会。之后母亲考入学费全免的国立江苏医学院附属护士学校,三年后服从国家分配到苏北小县,把火热青春献给农村的卫生防疫事业。有一次,一群人由50多岁的副县长带队下乡,男同志都骑自行车,县长让母亲坐在他的车后座,母亲说:“泥泞坑洼的窄路车很难骑,我是坐立不安,三番五次要下来,县长一再安慰我,我真是很感动。”
母亲在苏北待了五年,月月把18块钱工资寄回家,只留少量零花钱。这五年有一个人给了她很大安慰,就是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工作的男友,他给她寄信,谈工作谈理想,“他真写得一手好文章,字体漂亮极了。”母亲由衷感叹。然而一纸绝交信犹如晴天霹雳,他被划成右派不想连累了她。如今说到这段,母亲泛黄暗淡的眼睛里依稀能看出昔日的温存。
母亲一生最爱做的事是清洁卫生,6岁起她就花上几个小时用小布条擦雕花家俱缝隙里的灰,后来更是变本加厉把家里每个角落收拾到一尘不染。其次她喜欢做手工,做的衣服针脚工整匀称,肩领袖口任何一处不起眼的瑕疵都要拆掉重来,同事朋友见她衣服有品相,纷纷相求,她不善推辞,出货就更慢了。70年代的一天夜里,我在梦乡中被一阵滴滴答答声吵醒,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看见不远处缝纫机的滚轮飞速的转,正待翻身忽见突然出现的父亲气势汹汹一把抓住母亲手中的布条,啪嗒,钢针被拉断,我睁大惊惶恐惧的眼睛,只见母亲一声不吭,乖乖的收拾摊子去睡了。从未见过性情温和的母亲发脾气,也没见过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白天她在国企的医务所上班,很晚到家也是事不离手,直到44岁的她遭遇车祸,18根肋骨断了24处,从此,就像不停忙碌的鸟儿折了翅膀,她忧伤的眼神让人不忍目视。
病退之后,有一段时间母亲恢复了体力,她那江南人特有的细气有了用武之地,每顿饭不忙个三四小时不罢休,什么这个料要配那个,这种食材要多那个要少,一道菜至少有三种食材搭配,下出一碗汤面味道那个崭却不够女婿填肚子。
母亲一生操劳,70岁就走不动路了,她患上帕金森氏综合症。病痛的折磨使她原本软弱的心理全盘坍塌,她向人述病,细细的述,说着说着鼻一酸嘴一撇眼泪扑簌簌地流。每当这时我都想法打断她的自哀自怜,眼见她要带着没主见和脆弱这两大性格缺陷走到底,我也只能祈祷,祈祷母亲能放松心情,放下烦恼,放开思绪,走向超然物外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