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己的第五瓶还是第六瓶啤酒了?胡斐已经数不清了。酒是必须要倒之前分派到自己面前的,不能混淆乱倒酒,这是对面的胡副科长一开始就立好了的规则。胡斐知道,以他的酒量,今晚他必须要豁出去,才有可能把胡副科长陪好了,那单子才有成的可能——虽然他师傅老林并不看好他这一单,来之前师傅明跟他说了,这单就是给他练手的——但较真的胡斐觉得干啥他都得较真,今晚这单必须成,不然就是他的失败。在自己心里,他经常觉得失败。每做完一件事情,他都要评估一下自己的表现:这样的结果,谁会不会不高兴?这是深入骨髓的习惯,或者说,无可救药的毛病——讨好型人格。每次面对麻烦事,他都想起小时候,父亲愤怒的面孔,然后往往事情就真的办砸了——在重压下,他总是做出错误的判断和选择。他脑海里总出现父亲用手指戳着他和弟弟的脑门,大声呵斥的表情和话语:“你们这是什么脑子?你这是半脑吧(在他们方言里,跟‘笨脑’的发音很像,胡斐没法去找父亲印证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他虽然轴,但没傻到主动给自己找不自在的地步),你们怎么想的?是不是只有别人一半的脑子?啊!为什么不回答我?”……一顿训斥下来,胡斐和弟弟只记住了不能这么做,却没明白为什么不能这么做。父亲只关注结果,不问过程,也不跟他讲为什么。他老爹的乐趣就是和酒肉朋友喝喝酒,骂骂各种不公,对于儿子们犯的错,他的处理方式就是先骂,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的,再给他们讲一通大道理,来回重复的讲,一讲就讲一两个小时,不求有什么回应,只要点头就行。只有这时候,胡老爹才有一种指点江山、挥斥方裘的感觉。从父亲那里得来的体验,就像胡斐长大后进入社会遇到的大多数人给他的体验一样:他们根本不关心你为什么把事情搞砸了,只关注你把事情搞砸了的这个结局,然后给你戳一枚冷冰的印象章——这人不靠谱。唉,世界就是如此现实,如此浮躁。也就只有师傅老林耐心地给他讲为什么。
胡斐发现自己的思路随着酒精对大脑的渗透开始发散了。他摇摇头,把思路拉回到对面的胡副科长。此时,胡副科长一副很淡定的面孔,他对胡斐有着理所当然的上位者姿态——这是这个半球几千年形成的规则:两个人面对面,必须分出高下尊卑,然后根据这个大家都认可的地位来行事——比如谁给谁斟酒,谁端起酒杯来“敬”谁,谁该给谁“真诚”地恭维对方几句,这暗地里都是有规则约束的,这是他老头子从小就给他剖析得很清楚的,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我们的文化——或者说骨子里,决定了必须要分出主导者和执行者,执行者不需要思考,但要保证能坚决执行主导者的意志,这样才能高效率,高效率是咱们民族能一直延续下去的关键。而这种规则,必须在潜意识充分暴露的酒桌上得到体现和进一步的强化。
胡斐也能明白类似这样的主从规则,他必须听他父亲的,就像在这里,他胡斐必须得听胡副科长的,虽然从明面上来看,没有像以前发给他的需求分析文档那样,用文字来精确明白地描述这个规则。当然也不需要这样的念书文档,从大家不言自白的行动上就能体现出来这种规则,这就是大家在官面上概括出来的所谓的“潜规则”。
胡斐清楚的知道今晚离目标还差老远了,来之前师傅是提点过他的——胡副科长的外号是“一直喝”,意思就是一直喝都没事——要搞定这单,必须把胡副科长喝高兴了才行。
“小胡,太难了,师傅我和胡科长喝了好多次了,每次他还没事,我都倒下了,所以我每次都是带他去能挂帐的地方,那样我每次喝倒后可以第二天再去结账。你今晚算是跟他认识一下,先别想太多,混个脸熟。”
师傅说到这时,恰当地配合着一脸的惆怅,这表情让胡斐心里暗暗发誓——我今晚豁出去了。
胡斐真的豁出去了,他本来就是五瓶啤酒的量,作为执念的把一切都量化后才放心的他,是给自己的酒量做过测试的——啤酒五瓶。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飘逸了,其实从第十瓶开始,他就对胡副科长敞开心扉了:不顾胡副科长面露难色的表情,勾着胡副科长的肩,
“胡科长,您说我该叫胡科长还是叫本家?”
“这个随你咯,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我这个人从来都不勉强别人的。”
“你这么说,那我这杯必须干了,你随意,胡哥?”
胡斐仰头把杯中酒倒进喉咙,然后前言不搭后语,把自己初中暗恋女班主任、上课时光盯着女班主任做白日梦的青春期糗事抖出来。胡副科长听了,淡定地说“还真看不出来哟,小胡。”但在胡斐看来,意思就是胡科长怎么还是皮笑肉不笑的啊,明显没有喝到位嘛。
其实胡副科长一向都是这么的淡定。他刚到单位来时还因为如此,被不了解他的顶头上司说他装清高。可事实上,他就是喝不醉啊——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遗传吧,印象里老头子挺能喝的——后来还因位这项“技能”被顶头上司拉上陪业务酒。其实他很想真真正正地醉一回,想看看自己的内心——据说醉了的人能看清自己的内心。而且,一本正经的样子,在这个圈子里真的很不讨喜。
他看了看“小胡”,这个年纪比他还大一岁却自称小胡的男人,唉,在这个圈子里,过不了多久,青涩的小胡很快变成成熟的“老胡”,跟老林差不多的那个样子。这么喝着,胡副科长还是有点担心胡斐,旁敲侧击他的酒量,结果胡斐明显会错意,以为胡副科长在考验他,一直说自己没问题,五瓶的量。胡副科长有点看不下去了,这样下去,怎么收得了场?胡副科长看到胡斐越战越勇的模样,叹了口气,掏出手机,准备给胡斐的师傅老林打电话,结果电话关机。唉,这个老林,太没意思,不屈不挠的,这次居然找个愣头青探自己。
似乎没把对手喝倒,就始终隔着一层,这也是潜规则之一。
胡斐说着胡话“雪儿老婆,别走”,拿着手机,开始往桌子上趴,胡副科长对服务员招了招手,准备结账,“果然是个菜鸟,都不知道先把单买了,算了,明天找老林算账。”胡副科长一边心里念叨胡斐,一边结账,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胡副科长拿起胡斐的手机,还好,没有锁屏,他拿起胡斐的手机,翻了一会,翻到通讯录里“雪儿老婆”的电话,打过去,
“您好,您是胡斐的爱人吗?他手机通讯录上记的是‘雪儿老婆’,我是胡斐的同事,胡斐喝醉了,您方便说个他的地址吗?我送他回来。”
“啊?这个死胡斐,怎么回事?我不是他爱人……他的宿舍在X公司家属区X栋x楼xxx房,不好意思,真是麻烦您了,改天让胡斐专门谢您。您看他身上有没有钥匙,他钥匙串肯定是贴了标签的。谢谢您了啊,不好意思了,给您添麻烦了。要不是在外地,我就自己过来接他了。”
胡副科长敷衍着挂了电话,开始把胡斐扶起来,他实在是叫不醒他。
细心的他发觉胡斐有点不对劲,怎么刚才是满头满脸通红,这会儿却是脸色发白呢?胡副科长赶紧打了120,一顿忙碌,总算把胡斐送进了医院,还好,送医及时,没有生命危险。
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消息还是传到了处里:“胡副科长太厉害了,把供货商直接喝进医院,差点就挂了!”
“作为甲方,也该注意影响才是,怎么就对供货商这么苛刻,非要把别人往死里喝?”
这些消息在别有用心的人推波助澜下,在处里传得越来越猛烈,胡副科长的直接上司不得不做出样子来,跟他约谈了一次,但谈话内容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小胡呀,你最近和谁不大对付?我估计是有些不自量力的人在搞鬼。放心好了,有我在,你的‘副’字去掉那没问题。最近胡老书记身体还行吧?”
“还好,多谢王科长关心。”
胡副科长嘴上客气着,心里骂开了“呸,以前以为我老头子早就退了,对我爱理不理的,后面老头子的老下属来处里看望了我一次后,就开始对我摇尾乞宠了。我这‘副’提‘正’是你能提的吗?最多就是不扯后腿罢了。”胡副科长心里一阵暗骂,但明面上的尊重还是要有的,这些老头子没少耳提面命,让他躲过了场面上不少雷,避免了很多的暗箭,唉,老头子用心良苦,我却志不在此……
一个月后,传言平息了,胡副科长顺利的通过了考察,到另一个科成了正科长。
当晚,老林带着胡斐在隐秘的私房菜备宴,给胡科长赔礼道歉“哎呀,我这个徒弟呀,净吹牛,说能喝五瓶,我还以为是五瓶白酒呢……”
喝着喝着,胡斐估摸着喝了五瓶啤酒后,果然不胜酒力先走了。
老林陪着胡科长喝到深夜。据说当晚,胡科长可能是官场恰得意,没有收着,喝得酩酊大醉,痛哭流涕,丑态百出,最后是老林送他回去的。
自此以后,老林和胡科长都感觉到,两个人的感情似乎又精进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