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能找到理解我的人,可是这个世界没有。
但我知道这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不理解我的人却喜欢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这是我所不耻的。
我虽然读书不多,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如果连这都要失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人,还不如成为一只没有思想的鸡或鸭。
你看过农村的鸡鸭没有,他们每日只知道来来去去,饿了便这里啄啄,那里翻翻,日子悠闲而自在,胜似神仙,但是他们逃不过年关下被宰杀的命运,我想这就是我们与鸡鸭的区别了。
我们,人,可以决定自己如何活。
阿勇刚走的时候,我曾一度以为我的人生就这么完了,是的,在某些人走出你生命的时候,总会有这种感觉。
你明白走的意思吗?在农村,人总是避讳说死这个字眼,我们口中的走便是死了。
阿勇是我的丈夫,他在农历五月初五走了。
我还记得那天他穿的是一件已经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裤腿被高高扎起,穿着一双鞋底有些磨斜了的拖鞋,打着赤膊。
他临上船的时候,还回头对着我笑:老婆,你看我给你拿个冠军回来。他笑的样子真好看,两颗虎牙明晃晃地亮着。
那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上了船,没有再上岸来。
村里人把他从湖底捞上来的时候,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嘴巴是闭着的,嘴角边还搭着几棵水草,肚子胀胀的,洗的发白的牛仔裤沾了些泥巴,脚上已没有了拖鞋,赤脚的,像是一个无家的可怜人。
这一天,本是笑着闹着的节日,这一切彩色的欢乐于我都变成了灰白。
噢,我的丈夫–阿勇,死在了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的这一天。
以前也是听过的,端午节龙舟比赛淹死过人,可我竟不至于想到这样的事儿会发生在我的阿勇身上,他水性那么好。但他确乎是已经走了。
我只觉得我的天地都黑了,周围罡风四起,呜呜地像是悲笳。
我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心像在被人用刀子刺着,用铁锤捶着,用火烤着,用冰冻着,我像是已经死了,随着阿勇去了。
就在我已然放弃了生的希望,意欲投湖随阿勇而去时,那个小人儿在我的肚子里动了。
一下,两下,三下……
噢,我的孩子,你也感受到了吗?你还未降世就已失去了爸爸,我们失去你爸爸了,永永远远失去了。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我和阿勇的孩子成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意义。
生活不可怕,可怕生活无意义。无意义活着的我们只是具肉体,有了意义便有了活力,有了抵抗一切的勇气。
就在我把我的阿勇送走的一个星期之后,那些“指手画脚”的人便来了。
我无意于不尊重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
我的父母一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是爱我的,这我从不否认。
正因为爱我,他们才会劝我:崽崽,这个孩子你还是打了吧,没有孩子的拖累,你才能重新嫁个好人家啊,小勇无父无母的,就算你这样做,乡里乡亲的也不会说什么。
我知道我的父母是为我好,可是爸爸妈妈啊,即使再嫁,我能找到一个冬天把我的冰脚放在心窝的男人吗!我能找到一个不顾周围眼光帮我洗经血染红内裤的男人吗(在我那边的农村,这些被认为是污秽之物,男人碰了家里会倒大霉)!我能找到一个不管我生不生儿子都同样对我好的男人吗!我能找到一个善待我尊重我的男人吗!
即使能,我也再容不下其他人了。
心是空的,也是满的。
父母无法改变我的坚持,我一个人住在我们曾经的家里,靠着阿勇留下的积蓄,等待孩子的降临。
有时候,半夜突然醒来,会习惯性地摸摸床的另一边,我以为我的阿勇还在。
人生是梦,梦是人生,我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半年之后,我的孩子降临,是个虎虎的小男孩。
我抱了他去阿勇的坟前,小娃娃一到坟前就笑脸变哭脸,他是不是也体味到失去阿勇的痛苦,还是他虽未睁开眼睛,却已知他母亲早已泪流满面。
阿勇的坟很简单,只是一抔黄土,一块石碑,碑上有阿勇的照片,但我却似不认识,我记忆中的阿勇总是笑着,露着明晃晃的虎牙,不像这样一般,抿着嘴,严肃的不真实。
半年过去了,阿勇的坟头已长满了草,东南方向的那棵炮筒子树似长高了许多,远处传来呜呜的风,像是悲笳,像是人的低语。
阿勇,这是你在和我说话么?
孩子出生之后,生存成了我们最大的问题。我的父母看我一意孤行,已不大愿和我来往。这于我,实在是又一大痛苦,我的心里认定他们是我的父母,可不知道他们还认不认我这个女儿。
这种境况下,再看到母亲过来,我内心是十分欢喜的。
可谁知她当头一句便是:崽崽,我托媒人给你找了一个不错的男人,对方也不嫌弃你带着一个孩子,这次你便嫁了吧。
我的心是沉了下去了,像是进入了黑暗无边的深海,为着父母的不理解。
但有什么办法,人总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当务之急,是要解决我和虎儿的生存问题。
我在县城找了一份工作——县医院的保洁,一个月一千五的薪水,加上房后的那三亩水稻田的收入,足够维持我和虎儿的生存。
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家里没有一个男人,这样的组合总会成为村里人的饭桌谈资。他们躲在阴暗处满脸兴奋地讨论着我如何解决生理心理问题——他们说我时常勾了别人的丈夫回家。
我的心是冷的,我以为没有阿勇的世界至多不再温暖,可没想到,这世界就像一个巨大冰棺,寒冷彻骨,让人即使在盛夏也要打个寒噤。
风言风语的盛行竟真的撩动了某些下作人的心。
一天晚上,我从田间劳作回来,白天我要上班,便只得晚上的时间去忙田里。
虎儿已在我汗湿的背上睡熟,发出微微的鼾声,他的睡颜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可爱,像是降临人间的天使。四周响起震耳的虫鸣,晚风吹来,盛夏的天气,身上竟有丝丝凉意,我的身体是疲惫的,但我的心是愉悦的,因为有虎儿在我的身边。
阿勇,谢谢你,让虎儿来到我的身边。
就在我惬意在晚风里时,自田垄的阴沟里闪出了一个人影。他一上来就抱住我的身体,口里酒气冲天,手一瞬间摸上了我的乳房,嘴里说道:我们睡觉,我们睡觉。
身后的虎儿大概察觉到异样,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哭声。那个醉鬼大概被吓到了,怔住了不动,我趁着这个当儿,疯也似的跑回了家,锁上了门。
我不得不一遍遍地清洗我的乳房,虽然他只是隔着衣服碰了我,我却觉得那是这世上的最污浊。
从此我多了个习惯,随时随地在身上带把小刀,不管是上班,劳作,还是睡觉。
虽然这已是个文明社会,我却不得不用远古的方法保护自己。
从此我不再和任何人来往,除了工作需要生活需要,我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人们都说:那个寡妇,大概是哑了吧。
我没有哑,我只把我的话对虎儿说。
我给他讲故事,我给他唱歌,我和他笑嘻嘻,我们快快乐乐。
在无人的场合,我满心欢愉。
我只愿我的虎儿好好长大,我不奢望他成功,不奢望他富贵,不奢望他当官,我只希望他健康快乐,长成他爸爸那样善良的人。
我的丈夫阿勇是个孤儿,是个靠着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他从不怨天尤人,从不悲观,他总是一副笑着的模样,勤劳善良,对我好,对身边人好。
我希望我的虎儿长成他父亲的模样,即使周遭不再对我们善良。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只不过是不愿改嫁,何至于竟遭到周围所有人的垢病。
也有一些人和我的情况一样,二十几岁年纪,死了丈夫,她们是早早就已改嫁了的。
我并不以我的不改嫁而觉得高尚,也不看低她们的改嫁。这只是个人的选择问题,我不改嫁是因为我对阿勇的感情不容许我改嫁。就这么简单。
难道就因为没有达到周遭看客的期许,我就便得被孤立?
这是个不容许有真情存在的世界吗?夫妻之间的感情在大多数人看来就这么淡吗?
淡到你上个星期刚死,我这个星期就得改嫁的地步吗?
我尊重别人的选择,可为什么别人不能尊重我的选择,偏得来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这真是荒诞!
我还记得阿勇刚走的那一两年,经常有媒人上门来,大抵她们觉得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如此孤老很浪费吧,我不知道她们是为我好,还是觊觎那几千块的媒婆费,但终究我是没让她们如愿。
所以后来她们再也不来了。
这在我是欢喜的,我可以全心全意照顾我的虎儿。
我的虎儿有着和他爹一样的明晃晃的虎牙,真好看。
我的阿勇好像以另一种方式重生了。
我和儿子两个人,我们很好。
我知道,我们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