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大清早,阿奇坐上了离城东行的马车。
挤在塞了八人的狭小车厢里头,阿奇面无表情地望着小窗外街墟。他一介草民在怀丘固然无甚资产,可任谁在一座小城里生活二十年,总不免有些感情。街角揍过的张李恶霸也好,再无踪迹的熊虎闯行也罢,好像都很难忘掉。
车子转弯,路过城东南的海若庙宇。想阿奇儿时也曾为其中“海若破黎”的壁画神往折服,惊艳于战事之壮伟,仙师之不挠。如今的他看着那摊颓圮,不过一声失望叹息。连“黎”那般高若山岭的怪物都杀的去,吃了恁多贡品的“海若”何不显显通灵庇佑怀丘,何故看着百姓惨死流离?
神仙高高在上,这般小事自不挂心头。
护住怀丘的是青乌关,是傅攸之,是景王亲卫,是西南虎营,是云溪修士。
不是海若。
如不是周掌柜阻拦,他早有从军打算。他想肩负大义地立于城头,守卫后头的农户商贾。他想拥有荣耀,而不是“闯头”这仅次于土匪盗贼的黑名。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即将揣着书信拜入仙府云溪境。于他来说,这无疑是草鸡上树变凤凰的好机会,一时,他都有些飘飘然。
江湖侠隐,恩仇快意。
这是他想都不曾想的生活。
持一兵刃,单枪匹马,直入妖领西凉城取那老妖首级。
阿奇越想越开,脸上甚至有了微笑。
啪的一下,一个白馒头飞到了阿奇怀里,令其微吓。他转头一看,却是个老太太向他点头示意。他也不清缘由,没心没肺地朝她回笑,欣然接受了这份早点。
是因阿奇苦中作乐的笑容太过揪心,还是她恰巧在妖乱里失去了一个孙子,已不得而知,只知这一举动引了他人不满。
“大娘,我肚子也饿着呢,馒头也给我一个呗?”一青年斜过头吊儿郎当道。
老太太似乎不会讲话,指了指自己腿边的篮子呜呜哇哇几声,摆手摇头。那青年的脸立刻就拉下来了,骂骂咧咧地就要伸手去拿。老太太见状一惊,赶忙拿起篮子护在怀中。青年却不罢手,站起身便要真抢。车厢内其他几人方经大难,可无心参与这等闲事,纷纷扭头佯装不见。
眼看青年恶行便要得逞,一只手阻住了他。
“反正我也不太饿,这个给你吃吧。”阿奇道。
那青年转头看了阿奇一眼,冷笑一声便将抬手将馒头拍落在地:“臭小子别来多管闲事。”
阿奇本尚且善意的神色登时变了,一把擒住青年手腕,一用劲将他手生生摁了回去。阿奇当闯头十数年,整日同关外凶物打交道,虽不懂修行道法,但力气可也不比那几个号称引元境的大闯头小多少。
青年左手受制,当即大骂一声挥起右拳打来。阿奇歪头闪过,本想另手一抓反制住青年右腕,却忽意识到自己右臂有伤无力做抓取动作,只得以掌格开青年来拳。青年一击未中,脸涨得通红,使起下脚功夫往阿奇腹部顶去。
说时迟,阿奇朝下一肘子捅在青年腿上,后者随即发出一声宰猪样嚎叫,阿奇再顺势一推便将青年放倒在地。这么大动静不仅惹得车内人连连惊叫,车夫显然也察觉到了,他气地拉开布帘吼道:“惹事的都给我滚下去!”
阿奇一听立刻乖巧地坐回原位,一面不忘向老太太皱皱鼻子。地上的青年呻吟两下后跌跌撞撞爬起来坐回了原位,他揉着腿剐了一眼阿奇,怨毒之色溢于言表。阿奇心里暗暗叫苦,深刻体会到麻烦找上门的痛苦。他故意转开头不看青年,实对他严加提防起来。
所幸,这是东行路上唯一的插曲。
马车顺官道一路颠簸,停停走走行了五日方才抵达云溪郡。此郡地处帝都正北,接壤大余国,故亦俗称“北郡”。不必多说,阿奇的终点,大名鼎鼎的野鹤谷云溪境便坐落于此。
马车傍晚在野鹤谷外的集镇上停了,阿奇跳下车来,被云溪郡二月的凉意冻得一哆嗦。他抬手将那老太太也抱下车来,两人相视歪嘴一笑。其余人调整一下车厢空挡,不见下车,看来要接着坐去云溪郡南部的村县。
阿奇谢了声车夫,背起行囊正要离去,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小子!”
阿奇转过身,却是那先前有过争执的青年。
“有何贵干?”
“先前多有得罪了。”青年撇撇嘴,伸出左手。
阿奇有些惊讶,不过依然上前同他握到一起:“都是小事。”
话音未落,一点寒芒陡然没入了他的侧腹。
一柄匕首。
青年藏于右手的匕首。
阿奇看向青年的扭曲面孔,只想抬右手掐死这龟孙。他不顾伤势尽全力弯拢指头,然小臂这时却陡然一阵酸麻!说巧也巧,其内压制的曲镰蜣毒素白夜真元两股力量竟便由此冲破桎梏狂窜全身。他已不及骂出粗口,只觉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倒去。
最后一幕是青年的丑态,最后一声是老太的疾呼。
之后发生什么,阿奇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在一家破诊所醒来。
看着穿了好几个洞的木天花板,闻着霉味夹着药苦的浓郁芬芳,他花了很久才想起自己躺在这儿的缘由。
那臭小子拿刀偷袭我。
阿奇大目圆睁,想坐起来,但刚欲抬身,便被一股柔和但不容置喙的力量抚了下去。
“你伤得不轻,现在还是躺下为好。”一个与这力量截然相反的呲戾嗓音在他的床边响起。听这声,阿奇硬是辨不出男女。
“你身子不可乱动,但嘴皮子可以。我猜你一定有不少疑惑,想问就问。”
阿奇的声音轻而少许虚弱:“敢问阁下是……是女儿身?”
那人显没料到这是第一个问题,并未作答,反倒笑了一声,道:“好啊,没想到我救了这么个无礼东西。”
“咳咳,既然前辈不愿相告,晚辈自不再过问。小的现在不便下床,神仙的恩惠,等小的来日康复,必将穷心竭力,生死相报。”
“你混账小子少来这一套,跟谁学的油嘴滑舌。”那人掸掸长袍,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看你也不似诚心发问,那便作罢了。”
“别,前辈且慢,我在哪?云溪境吗?谁送我来的?车夫吗?后来发生了啥?那个捅我的小子死了吗?我的伤很严重吗?我这么躺了几天了?不会落下病根吧?”
“恩。”那人朝阿奇瞧了一眼,鼻子出了声气,点点头。
然后她推门离去。
阿奇躺在床上,嘴唇发颤。
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他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