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说我是一只龟,一只活了几百年的龟,用他们的俗话说来,就是一个老不死的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曾去过大江大河,也入过小湖小泊,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期间被人逮过很多次,他们打量我半天,说我是个灵龟,不可伤害,遂将我放生。
我半眯着眼,斜睨他们几眼,心下感叹:这群直立行走的生物当真愚昧。他们相信人间有四灵:龟、龙、凤、麟,皆祥瑞之灵,见之大吉,供之有福。
我活了这些年,也没见过真龙、凤凰和麒麟。人却在臆想它们的真容,弄出一些张牙舞爪、金光闪闪的东西,称为龙翱九天、凤舞呈祥,他们倒真会糊弄自己。
几经辗转,我流浪到一条河里。深山之中,小河清浅,绿林夹岸,芳草萋萋,是个毓秀的好地方。
不曾想,我那芝麻大的小眼睛居然看走了眼。那日,一夜暴雨,河水泛滥,成滚滚之势,我腿短胳膊短,怎么晃悠都不能逆流而上,只好闭着眼随波逐流,最后被搁浅在河床上。
雨过天晴,我徐徐睁开眼,见周围鸟语花香,暗自庆幸又躲过一劫。再定睛一瞧,天怎么倒过来,在我脚下?晃动四肢,我看到自己的短腿在半空挥舞,白费力气。
作为一只活了几百年的老乌龟,我一下认清了现实,本龟此刻正四脚朝天,龟壳贴地,要翻过身来,难比登天。这样的事我头一遭遇到,没有经验,不懂技巧,那能怎么办?使蛮力呗!
我尽量抬高左边的两条腿,压低右边的两条腿,梗起脖子,使出浑身力气,企图来个侧翻。一咬牙,一闭眼,好不容易斜起身子,只是堪堪挂在半空,怎么都翻不过来。老半天后,又重重落下。
尝试十多次以后,我觉得自己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再动弹不得。恰在此时,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心下大喜,不管是何方神圣,一定让他助我一臂之力。
02
等到草丛被拨开,我才看清,来者是头大黑熊。老天无眼,偏偏给我送个死对头来。
我讨厌熊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生灵,不为别的,就为曾有一只大笨熊,为了吃我,对我又咬又砸,时不时还将我抛至半空,打着转转落在硬石头上。
我缩在龟壳里,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最后“哐”的一声,小心肝都要给我震碎咯。好在龟壳过硬,我小命无虞。那头笨熊跟我耗了几天,实在耗不过,就抽身离去。临走之前,还狠狠踩了我几脚,委实小家子气!
自此以后,本龟与熊的梁子算结下了。我独自流浪,走南闯北的那些年,将这件事讲给其他水域的鳌鳖听,大家都愤愤不平。我们天性平和,不好争斗,可我们有甲一族,记仇!各自在心里把那该死的笨熊诅咒了千八百遍才解气。
山不转水转,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路窄,往事历历在目,惨烈得简直不堪回首。眼珠子滴溜转一圈,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赶紧把小胳膊小腿缩进壳里,又把脑袋也塞进去。
“呼哧呼哧”,黑熊喘气的声音近了,我的小心肝扑通扑通直跳,生怕这家伙又来折磨我一番。
我正思虑间,突觉眼前一黑,这个庞然大物竟然把我当石头,一屁股坐了下来,长毛堵住龟壳的洞口,遮挡了所有光亮。俗话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在心里把它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又见到了光。空山新雨后,本该风送泥土的芬芳,这刺鼻的尿骚味又是怎么回事?
之前为翻身,弄得自己筋疲力尽,现在又被该死的黑熊吓唬,我顿觉困意袭来,来不及细思尿骚味的来源,已沉沉睡去。
03
再醒来,我先伸出四肢,触到凉凉的水。咦,我翻过来了?慢腾腾伸出小脑袋,四周打量一圈,我才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大盆子里,盆子里有几块石头,零星的几根水草。
屋子里,檀香缭绕,柱子都雕龙画凤描金边,墙上有龟仙人像,琉璃盏闪耀着光芒,灯火通明,这个地方算得上金碧辉煌。
没过多久,有一青衣女子过来,抛下一些肉末,就旖旖然离去。此举深得我心,我正饿得慌,这简直就是及时雨,救龟于危矣。
吃饱喝足,我趴在石头上闭目小憩,思绪渐明了。我这是被人圈养了!只是不知那养我的人如何。
兀自思虑间,一抹明黄靠近,煞是刺眼,我索性半眯着眼,不去看他。
那人双手将我抱到半空,许是在细细打量我,看我灵根如何。世人自负,认为人是世间主宰,高于其他一切生灵,他们是最灵性的存在。其他万物,不过依附于人而生。
我在洛水河畔第一次听到这些言论时,对人嗤之以鼻,大话连篇,种种论调,不过是他们为自己的杀戮寻的借口,求一抹心安。
他斟酌良久,应是看出了我年迈,才喃喃开口:“神龟有寿,可否分我一二?这大好江山,朕不能袖手。”
我倏地缩回壳里,双目圆睁,愤懑满腔:人果真贪得无厌!有了锦绣河山,还求长生万年。
传说千年王八万年龟,本龟虽活不到那么久,不过熬死几个人绰绰有余。我突然来了兴致,要不看看自称真龙天子的人能活多少时日?
见我迟迟不肯伸出头,他意兴阑珊,将我放在盆里,就拂袖而去。晚间,我听到小宫女们窃窃私语:“陛下想炖了神龟,延年益寿,这可是大不敬啊!”
吾本想凑热闹,忽闻此语,心思一转,还是走为上策。月黑风高夜,我翻出盆子,将自己摔到地上,慢腾腾地逃跑,趁着夜色溜之大吉。
鸡鸣破晓,我已逃到湖边,湖周围亭台水榭环绕,奇花异草吐艳,花花绿绿的样子,甚为俗气。我低下头,唉,跑了一夜,还在深宫。
04
望着面前碧绿的湖水,我一咬牙,就往湖中去。行至半路,蓦地四脚腾空,我扭头一瞅,是个白眉布袈裟的老和尚。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冲我微微颔首,慈眉善目的样子,苍老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让我的一颗心无端安定下来。
殊不知,我又一次看走了眼,呜呼哀哉!
和尚带我回了寺庙,将我放在一方小池中,池水浅且浊,池壁斜高,皆用光溜溜的青石板铺就。我曾三番五次想爬上去,继续流浪,无奈爬不了几步就会滑溜地摔下来,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最后,我彻底败下阵来。
平日里,这座寺庙的香火旺盛,来往信徒数不胜数。从他们口中,我知道此寺名为普云寺,为京城第一大寺。而我所处的小池子,是许愿池。人喜欢画地为牢,还将我等生灵也囚禁,大浪滔滔,此生我怕是无缘再见。
既来之,则安之。逃不掉,就只有守着这方天地终老。我变着法地安慰自己,偏偏还是不得安生。
信男信女听闻寺中许愿池神龟突临,为大吉之兆,心诚则灵,夙愿可达。于是纷纷往池中抛撒钱币,让本就污浊的水染上了铜臭味,不堪嗅。
久而久之,龟甲龟裂,污水渗入皮肤,痛痒交惧,我苦不堪言。有时候,我趴在池中央的石头上晒太阳,人会不遗余力地朝我砸铜钱,直到铜钱落在我背上为止。
他们手法不佳,十之八九都砸到了我头上胳膊上。我皮糙肉厚,砸不痛,却被扰得心忧。本龟自知命不久矣,只想再去流浪几天,可人自诩良善,敬畏神灵,却不肯放过我。
神龟有寿,我活了几百年,也该到尽头了。或许我去后,人还能物尽其用,将我的龟壳用来测吉凶祸福。身后事,管它呢?
【无戒365 第7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