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刻,辛昕终于看清楚了。
那副面具上的虚伪表情仿佛无法消除的纹身一样刻在他的脸上,嵌入到了他的血肉里。
彼时,辛昕还没能发现的一点:她自己也戴着一个面具,那个笑脸的背后是一派荒凉的景色,无人在意,无人驻足,直到……
火车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前进着,毫不在乎自己发出“轰隆轰隆”的吵闹声,车窗关得紧紧的,不知怎么的,辛昕刚刚去打了一杯水回来,她的座椅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朝车窗外望去,那是一大片荒凉的戈壁滩景象。
那些沙子自行掺在空气里,借着风的力量,穿过车窗的缝隙,在无人的座位上铺了一层薄尘。
辛昕的棉质格子衬衫里钻进了好些细细的沙子,只要轻轻抖动一下,它们又会乖乖地回到空气的怀抱,可以说,沙子们在车厢里随随便便就能找到自己的依靠,唯一的缺点是它们在哪儿都待不久,任由摆布。
与此同时,同样的过客身份使辛昕不由地惆怅起来,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逃避多久,能躲一时算一时,她这样安慰自己。
“你为什么要辞职?”
“你这份工作的待遇挺不错的,继续做下去多好,起码也找到下家再走吧?”
“你该不会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吧?”
……
对于辛昕这次辞职,身边不少人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疑问,这可把辛昕给难住了,她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辞职”、“为什么不找到新工作以后再离开”……不过也只是到这个层面而已,辛昕至今未能给出一个答案来,无论是像样的还是不像样的。
这确实不像辛昕的行事风格:在不适合的时间辞职,然后在不像样的情况下独自外出旅行。
“反正我也不是一个像样的人,想那么多干嘛。”
辛昕有时候会这样自暴自弃地想到。
那些认识辛昕的人应该不会轻易地认同她如此不负责任的“自我评价“。
学生时代,辛昕在老师们的眼里一直是“听讲听教”的好学生形象,课前预习,认真听课,按时完成作业,没让请过家长到办公室谈话。
不过,可能正是因为这样,辛昕的成长过程缺了那么一点东西。
直到很多年以后,辛昕才发现自己缺的大概就是成长的叛逆。
现在才来叛逆会不会太晚了一点?
如果考虑太多的话,这份迟来的叛逆就愈发显得廉价了。
放弃一份干了三年多的好工作,然后来一场不合时宜的旅行,这便是辛昕迟来的叛逆。
当初,辛昕在一个相当偶然的机会下得到了那份工作,就连当初那个毒舌冷漠的前同事都跟辛昕说:“你的运气可真好,这一头刚没了工作,那一头新工作就找上你了”。
那时,辛昕一点也没把那份工作放在眼里,因为她已经开始缅怀将要失去的工作,虽然工资少得可怜,好在工作的地方还算体面,加上刚毕业不久,家里人也就没有干涉太多。
辛昕常常会怀念起那段卖力找素材,写稿子,自己拿着手机出去街采的日子,录像的时候,辛昕也努力地担当起拉字幕和场外小编的角色,她辛苦并享受着,最开心的就是看到节目结束后出现自己名字的时候。
“好饿,你们这有没有什么吃的?”
一个男人走到办公桌前自来熟地问辛昕。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辛昕也能从他那副自信的样子“读”出此人并不简单这一信息,寻找一番,辛昕递给他一个熟透的红番茄。
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番茄可以美白,步行上班的辛昕养成了每天吃一个番茄的习惯。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辛昕当时递给我一个番茄的情景……”
或许在别人看来,辛昕用一个番茄换来了一份工作,这是一次相当划算的交易,可对辛昕本人来说,从事这份工作的整个过程就像是番茄从又青又生到又红又熟,最后腐烂发臭发酸。
刚接触这份工作的时候,辛昕很不习惯,因为工作上接触的大部分是企业家,而且男性居多,除了秘书长,同事们都是女性,每当应酬的时候,辛昕她们要跟着倒酒、敬酒,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久久无法散去,微笑面具就是这样一步步占据了辛昕原本的面容和表情。
“这样的话,你们是不是会遇到不少职场性骚扰的情况吧?”
好友思思听完辛昕对自己应酬饭局上的描述,直接抛出了这样一个疑问。
“这道菜叫‘太公分猪肉’,来,我们的辛昕小秘书尝一下!”
“以前女人可是连祠堂都不能进去的,更不用说能分到猪肉了,哈哈哈,总之,你们多吃点!”
在应酬饭桌上被各种调侃几乎是辛昕和同事们的日常,应对的态度必须掌握一定的技巧,太过认真会被认为是破坏气氛,加入他们的玩笑的话,又会有太随便的嫌疑,总之她们很难有力地反驳回去。
那些所谓的青年企业家多多少少会在自认为适当的时候开些黄腔,明明已经结婚有小孩,还常把“单身”挂在嘴上,偶尔会自以为幽默地补上一句“不过是今天单身”。
每当有饭局或者外出活动的时候,辛昕和同事们都要打醒十二分精神,礼貌地拒绝劝酒,适当摄入酒精含量,时刻保持清醒意识以避开某些男性会员动手动脚的行为,有一次辛昕为了躲避被劝酒,她甚至躲进了厕所里面。
列车还有几分钟就到站了,速度明显地降了下来,辛昕已经在网上订好了房间,那家客栈离鸣沙山和月牙泉很近,她最想看到的是莫高窟,洞窟里的壁画充满了神秘感。
在某程度上,艺术战胜了时间,它不仅没被打败,还因时间的流逝而益发神秘、美好。
不知道驴肉黄面的味道怎么样,辛昕很想去当地尝试一下,在沙漠里看到的星星会不会更耀眼些,那些从没做过的事情,她都想去尝试。
冬天是敦煌的旅游淡季,客栈只有辛昕这一个远方客人的光顾。
原以为自己无法适应西北的寒冷和干燥,下车后发现这里的温度和空气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她先在市区逛了一圈,在市场里吃了一大碗驴肉黄面,虽品相和味道皆无惊艳之处,但因为身处异地,很微小的事情都变得特别起来。
果然换一个地方,人们能更好地换一种心情,远方的日常在异乡人看来就是诗的本身,走走,看看,停停,就算不用做多么特别的事情也能让心情平复下来,再次愉悦起来,这大概就是旅行的意义吧。
拖着行李箱,下了公交车,辛昕看到路边有一位老奶奶手里拿着几袋红枣,脸上红扑扑的,挂着亲切的笑容。
“小妹妹,买点儿红枣吗?”
辛昕笑着摇了摇头。
“奶奶,你穿那么那么少不觉得冷吗?”
“我不冷,暖得很,不信你摸摸。”
老奶奶握住了辛昕的手,一股温暖立即传到她的手中。
“我没骗你吧。”
不管是手心传来的温暖,还是老奶奶眼神里的顽皮与灵动,两者都足以让辛昕的内心受到了好一阵触动。
辞职前的最后一个活动是由辛昕负责的,在一处避暑胜地的别墅式民宿里举行,两天一夜的行程,晚上分享、开私董会,然后是烧烤、闲聊这类休闲活动,辛昕跟一起过去的同事感情还算不错,工作结束后,她们可以好好享受一下快乐时光。
这家民宿的风格偏中式,美观不失情调,还相当实用,同事擅长拍照,拍了不少美照,独栋别墅,私密性强,在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山景,近处有散落地种在庭院、溪边的各色蔷薇花,自然风景和人工景观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住客仿佛走到了山中的人家里,然后被热情招待,还尝到了美味的农家菜,大家都尽情放松心情。
刚放下行李,客栈的大娘就邀请辛昕一起去喂骆驼,还让她坐上去,给她拍了好几张照片,骆驼站起来的时候,辛昕看到了一大片沙漠,有的上面还覆盖着白雪,像披了一条柔顺的白色丝巾。
家里只有大娘和辛昕两个人,因为性格合得来,她们很快就熟了起来。
“辛昕,你跟我一起睡炕上吧,这里比较暖和。”
大娘总让她睡在最暖和的那处,再盖上棉被,有时后背还能热出汗来,早上的时候温度刚刚好,让人忍不住想赖在床上不起来,就那么耗上一天。
市区里该逛的地方都逛了,鸣沙山和月牙泉就在客栈附近,辛昕打算最后一天才去这两处景点。
因为是淡季,莫高窟的门票不仅比往常要便宜许多,讲解人员还会带游客多看几个洞窟,游客数量多的时候不允许这样做,这是出于保护洞窟壁画的考虑。
洞窟里很暗,光线来源主要是讲解人员手中的那只小电筒,洞内的空气带着一种来自历史和时间积淀的重量,温暖而潮湿,辛昕一边听着讲解,一边欣赏着墙上的那些壁画,一处也不愿错过,恨不得复制粘帖在脑海里,好好地保存起来。
大娘说,地里的葡萄藤春天会重新“活”过来,它们会结出清甜可口的葡萄,客栈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杏树,李广杏,被称为“黄金圣果”,皮黄肉厚汁甜,杏核里面包裹着饱满清香的杏仁。
这听得辛昕嘴都馋了,这些都是在书上是体验不到的,万卷书和万里路各有各的美妙,根本无法比较出个孰好孰不好的结果来。
生活和工作上总会有不遂人愿的事情发生,当丑陋的事情发生在美好的地点和时间,其给人造成的冲击更大,那个活动顺利在民宿结束了,可是那个晚上并没能正常落下帷幕。
“辛昕,会长的手提包落在院子里了,我先洗澡,你去给他送一下。”
幸好院子里还亮着几盏灯,刚好足够辛昕看清脚下的路,夜晚的风又湿又冷,润湿了她的针织外套。
“会长,我帮你把手提给送来了。”
辛昕打算放下手提包,就离开那里。
“等一下,辛昕,等一下,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一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矮胖男人从房间走了出来,脸上红红的,晚上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作为工作人员,辛昕她们能推则推,所以只有两三杯啤酒下肚,酒气早就散掉了。
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说,辛昕感到有点疑惑,房间里只有她和会长两个人,出于直觉的警惕让辛昕想赶紧逃离这里。
“你过来一点,关于工作上的事情……”
即使听到了这句话,辛昕还是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给拉远了。
谁知他身体和手并用,冷不丁地将嘴唇贴上了辛昕的唇,辛昕立马反应过来,后退然后转身离开,脚步慌乱,还被翘起来的地毯给绊了一下,迎面而来的冷风拍疼了辛昕的脸庞,一时间屈辱、羞耻、憎恨、恶心等等全然涌了上来。
辛昕站在房间门口作了好几口深呼吸,同事已经洗漱好了,她拿衣服去洗澡,原本的好心情居然一点都没剩下,遗留在在湿冷的空气中,化为露水,天一亮,它就会被蒸发掉,消失殆尽。
洗了好几遍脸,刷了好几次牙,辛昕还是继续洗漱,奈何时间太晚了,再不上床休息,明天连爬山的力气都没有。
沉重的身体压在柔软的床垫上,同事就睡在旁边的床上,内心挣扎了许久,辛昕决定告诉同事刚不久发生的那件事情。
同事听完,没说什么,既没安慰,也没有指责会长的行为,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黑夜里将小石子扔进大海里,根本无法确认到底有没有成功将石子扔进去,她看不见也听不到。
“睡吧,我们明天还得早起爬山呢!”
同事如是说。
翻来覆去好久都没能入睡,最后由于身体的实在太疲惫,辛昕才终于闭上了眼睛,这一觉比任何时候都要睡得不稳。
第二天早上,会长笑着跟辛昕打招呼。
“辛昕,你们先去吃早餐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爬山。”
得知会长有事先回去不参与爬山,辛昕没出息地松了一口气。
网上买的防沙鞋套派上了用场,辛昕踩着沙子前进,由于自身的重量,她的双脚交替陷进了沙里,无法走快,第一次在沙漠里看到了泉水和白雪,感觉还挺奇妙的。
辛昕做出辞职这个决定并非完全是因为那件事情,具体来说,辞职的导火线是同事无心说出的一句话。
那件事情过去了大半个月,辛昕生活和工作如往常一样,一天下午,会长约了秘书长在办公室谈事情,辛昕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会长恰好准备离开,两人的视线实实在在地对上了。
“拜拜,会长,下次的活动也要积极参加喔!”
辛昕出于本能地说出了这句话。
会长走了以后,同事跟辛昕感叹到:“老天,你刚刚的表情转换地也太快了,真真吓了我一大跳,就像变脸一样,反应迅速,演技高超。”
这个同事是知道那件事情的,她后来也没主动跟辛昕说过什么。
没什么可以比这种本能更让辛昕感到害怕的,自己这是锻炼出了什么怪异的能力来了?如果不是同事无心的调侃,她还以为自己这几年一点没变呢,更不会发现面具长在了自己的脸上,无痛无感,无声无息。
辛昕提出辞职后,没人挽留,工作很快就交接好了,她不是没想过要会长受到应当的惩罚,可不知道该从何入手,一无物证,二无人证,孤立无援。
离职的前一周,同事在群里分享了一篇文章,当初举行活动的那家民宿因为违建而被拆掉了,据说投资了好大一笔资金呢,就那样被拆掉了。
这下可真的是什么证据都不剩了,对辛昕来说,就像是在真实场景下做了一场噩梦。
辞职后不久,辛昕决定外出旅行散心,别人说是叛逆也好,冲动也罢,她并未因此而有所动摇。
敦煌只是辛昕这次旅程的开始,她打算继续走下去,收获更多的美好和温暖,蓄满能量后再考虑下一步的生活。
“嗯,我得把面具从脸上撕下来,更换掉笑脸背后的荒凉景色才行。”
辛昕心想。
即使很痛,也要努力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