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回首处,锦绣已成灰,良人已不在。
他立于月光之下,听着身后女子渐行渐远的琅鸣佩环声。
恍若听见记忆里那个女子说,你便是那不听话的顾公子了吧?也是这样宛若玉鸣的声音。
“果然是顾相一贯的作风啊,一如既往的薄情。”
他转过身去,看到男子眼底还未消散的戏谑。
“原来是康平郡王啊,怎么,郡王心疼了?”他凉凉反问。
男子闻言,勾唇一笑,也不作答,立于他身旁,同他方才一半抬头对着那半空的缺月,神色寂寥。
“今日是我夫人的忌日。”他突然开口,令顾榭蓦然一怔。
这个是传说中天命风流的康平郡王裴鄞?怕是这风流也只是表象罢了。
“方才听白小姐问顾相是否有心上人时,顾相的神情已经告诉我了。”
他似乎并不理会顾榭的沉默,自顾自地说着。
“郡王看出了什么?”他神色一凛,幽深无波的双眸冷冷看他。
“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顾相在紧张什么?”
裴鄞注意到顾榭的面色似有波动,心里不自哂笑,这世间,若还有什么能令眼前这位冷血不过的丞相为之动容,也只有情这一字了吧。
人这一生,最怕不过逃不开命,躲不过情。
这一夜,本朝最多情的郡王与本朝最薄情的相爷在太傅府的后院喝了一夜的酒。
两人被发现时,均已烂醉在柳树下。
白蹇看着一地的酒坛,略略出神,
这两个孩子,他都实在亏欠良多。
一个,欠了情,试图用荣华弥补,结果他却逃到什么劳什子的一个康平郡当了个郡王。
一个,已然说不清欠了什么,妄想用一颗掌上明珠去弥补,结果拒绝得他颜面无存。
他似乎从不曾看过如此失态的他们。
翌日,顾榭醒来,才发觉自己还在太傅府里。
他已记不得这样酣畅饮酒是多久以前了。
“你醒了。”
他看到她向他走来,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微施粉泽,云髻峨峨,摇曳生姿。
他想,他的月砂定然比她还要美上几分。
她放下手中的醒酒汤,转头便看到顾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瞬时羞红了脸。
她暗自指责自己轻贱,昨夜他明明让她那样无地自容,如今自己却还...
“白小姐,昨夜之事...”
“昨夜之事我会当做已经过去,公子不必在意我说的话。”
她太害怕他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连忙结果他的话,转身欲走。
“白小姐误会了,顾某只想问,裴郡王与恩师有什么关系。”
她生生停住脚步,露出尴尬的神色,随即又露出一抹哀痛之色。
“玉玠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父亲与康平郡王并无关系。”
“小姐不必惊慌,顾某只是猜测罢了。”
是了,先前是猜测,如今怕是肯定了。
“五年前,白太傅本欲与临安裴家结为姻亲,求圣上赐婚,一道圣旨下,谁不说这是一段金玉良缘啊,白家为世家,裴家为皇亲,门当户对得很啊,不过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白小姐在成亲当日便突然患病暴毙,香消玉殒了。”
“那裴家...”
“没想到那裴家少爷却是个痴情的人,不顾裴家宗室反对,硬是抱着白小姐拜了堂,然后请旨去了那个偏僻的康平郡当了什么康平郡王。”
“那那些关于裴郡王风流成性的坊间传言又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呐,不过我听说裴郡王宠幸的那些女人或多或少都和已故的白小姐有些相似呐。”
“那个白小姐甚少听闻,不过如今白府那个白小姐到是名满长安的美人。”
“唉,你懂什么,那个白小姐是如今白府那个小姐的一母胞姐,可是比那个白小姐还要美上几分呐,不过听说她不太像普通的闺门小姐,医术了得,妙手回春啊,对了,你知不知道六年前普渡寺下的一个小村庄的那场瘟疫,那个时候朝廷都下旨放火烧村了,据说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及时出现救了一村的人。”
“那个女子不会是白小姐吧?”
“对啊,就是她啊,那年她出殡的时候那个村的人还来为她送行了呐。”
“当真是个奇女子啊,她叫什么名字啊?”
“叫什么,白月...白月砂,对,白月砂。”
一旁的侍从看到顾榭的脸色愈发难看,连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他看着这个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丞相迈着浮虚的脚步渐渐走远。
他听到他兀自嗫喏,死了,你居然死了。
连日来,丞相不上朝的消息传遍朝野。
素以尽职见称的顾相已经三日不上朝,不顾传召,不理朝政。
裴鄞推开门,看到那个跌坐在床榻的男子。
他突然觉得其实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他拾起地上的酒坛,“怎么,有好酒也不请朋友。”
顾榭抬起头看他,略起一丝苦笑,他眼神浑浊空洞,神情哀戚悲恸,他看了他许久,淡淡开口,声音喑哑黯然。
“顾榭没有朋友,顾长安更没有。”
裴鄞一惊,手上的酒坛跌落在地,四分五裂。他不可置信地靠近他,“顾榭,你说什么?你究竟是谁?”
他恍如未闻,徐徐站起来,脚步依旧浮虚,他径自绕过他,一把抓起那个一旁一个倾斜的酒瓶,仰头欲饮。
裴鄞一掌打掉他手中的酒坛,狠狠抓住他衣襟,“你是他,你就是他,是你,是你!”
顾榭看着他血红的眼,疯似得的模样,再无平日里的清俊可言。
“长安,长安,原来是你,原来是你的名字,呵,我傻啊,是我傻。”
裴鄞颓然放了手,向外走去,他走得匆忙,慌张,步伐踉跄。
顾榭蹲下身,以手掩面,泪从指缝里流出,不经意地滴落在那滩酒渍中。
今朝偏遇醒时别,泪落风前忆醉时。
他突然觉得恍然如梦中,他从不曾来过长安,他与她,还在那个小镇那座山上那座普渡寺中,他依然看不见,听她讲风讲月讲雪,讲长安。
他突然不知道,他这恢弘磅礴的五载岁月换来了什么?荣华,地位,权势?
曾今他以为他最想要的是这个,权势,这个掌握天地的气度。
如今,他终于明白,原来他要的只是心安罢了。那个人在身边的心安。
不过,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原来,她早就不在了。
这些年,他念的,恨得,不过是一个死人而已。
他觉得,他是这样可笑。
走不出回忆,走不出爱恨交织,自以为是地报复,到头来,不过一场笑话,一场空。
可是,谁不是呐?
顾榭如此,裴鄞如此,你我如此,世人如此。
那是今年长安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晚了一些。
他撑伞走出城门,回首眺望。
那个他肖想了多年的长安,那个他发誓要与之比肩的长安,那个他翻云覆雨了五载的长安。
那个终究会不再见了长安。
他看到城楼上的那个男子,慢慢成为一抹远处的孤影。
他转过头,在风雪里策马狂奔。
直到那个白影融于天地间,逝于尽头处。
他才伸手弹弹披风上的雪,轻声开口,
“不见长安,一世安。”
一声叹息,落在这漫天风雪中。
那段长安的记忆掩埋在一场场大雪里,掩埋在更朝换代中,掩埋在一段段相似的记忆里。
那个年轻的丞相,那个风流的郡王,那个善良的女子。
也终究成为一个故事,湮没在偌大的长安城里。
而这个故事,是一个普渡寺的和尚在一个雪夜里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