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爷曾经给我说过:长大要做个实诚人,做事要先想着别人,别让人家说咱不是。
那天是在我爷家的厨房里,我爷和我奶围着锅台吃饭,太阳光从破了洞的茅草房顶漏了进来,落到了我爷光秃秃的头顶上。秃顶的三面环绕白发,中间有一个疤痕,在阳光下闪着光。
那年我爷也就七十六七岁,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蓄起了山羊胡,吃饭时饭渣经常沾在上面,被信步来觅食的鸡啄到嘴巴。我爷嘴里只剩右边相错的两颗槽牙,吃饭时尽量让它们合作,调动牙环铿锵有声,所以,我爷吃豆腐都能吃出花生米的钢镚钝响。
锅台上的饭菜简单:柴火灶里熬出的玉米粥,我奶自己蒸的馍,一个专门盛咸菜的缺口粗瓷碗里自家腌的白萝卜咸菜,一年四季一成不变的早餐样式。
我那时十岁不到,在本村上小学,上学之前到爷奶家蹲上一会儿已成习惯。爷爷抻了抻我身上那件穿的没了纤维的的确良衬衣,关心地说:像葱皮似的衣服,冷不冷?
然后我就蹲在墙角,拒绝爷奶递过来的凳子和馍,要是奶奶有亲戚送来的点心递过来,那是必须要接的,毕竟那个年代吃口点心不容易。
这时我爷望着我背上的书包,于钢镚钢镚的咀嚼之余说了那句话。我奶要给他添粥,用勺子敲了敲他的碗边,他猛喝了一大口,粥溢了一山羊胡,把门口的几只鸡都引了过来。
02
我爷不识字,一辈子不认识人民币,解放后的一切人情往来都是由小他十几岁的我奶负责,他除了干活就是吃饭,其他的一概不予考虑。
我爷一辈子没有和人起过争执,他不是如杨绛般觉得不屑和不值,而是根本就没有与人争吵的想法。他尊重所有人的意见,体谅所有人的难处,当然也回报了所有人对他的尊重。
从我记事起,我爷就没有走出过我们村方圆一公里的地方。农忙时,帮着儿子们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闲时,拿起小铁锨,填补那些坑坑洼洼的村路。在干活的过程中,经常遇到背着手散步的老伙计,他们互相打着招呼,一个说着天气,一个问着饭食,都听不清对方说的什么却聊的热火朝天。
过去农村里都习惯给家里年岁大的老人准备寿材寿衣,我爷七十五岁那年,父母也给他准备了一套。十多年过去了,寿鞋被我爷穿坏了两双,寿材也被虫蛀的满是窟窿,我爷还是身体倍棒,吃嘛嘛香,连个感冒都不曾得过。
又过了十几年,九十七岁的我爷那天在路边散步,在经过一段窄路时,习惯性地看看后面有没有车。这时后面一个四轮由远及近驶来,他急忙让路,脚下一滑掉进了路旁的猪圈中。
被司机拉出来后,满脸花的他挥着同样满是花的手臂,执意让司机去忙,自己一瘸一拐回到家,让母亲给他上药消炎。
村人都断定能过百岁的我爷,在九十八岁那年无疾而终,如他去世前几天给我奶讲的他的梦,在一棵树下歇息了过去。
出殡那天,所有人都夸赞我爷的好福气,说老天有眼,好人有好报。
03
我谨遵我爷的教诲,上学时帮同学背书包,带手纸,替同学打扫卫生,掏厕所。在他们青春萌动但又羞于当面表白的时候,给他们送情书,捎信物,被他们叫做八分钱邮票。他们都说我以后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清洁工或是邮递员。
上班后,脏活累活我抢着干,好事美事让给别人。涨工资升职的事觉得别人比我更需要,扫地打水的活我比别人更适合。发福利等别人挑完再拿,分工不明确的活我一人承担下来,对于别人要麻烦的事,好比刘备临终托孤,有重任在肩义不容辞的感觉。
最后,却总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会做人的员工有利图。
少女时代,别人都觉得自己是鲜花,去找肥沃的土地或艳丽的花瓶滋养自己。我把自己看作是菜花,还是无机的那种。男人再清汤寡淡,也会认为狗尾草死不了野菊花也比菜花美妙。
被劈腿却还祝人家幸福美满百年好合精神愉快寿比南山,坚定地认为事事不如人,别人怎么做都有道理可讲。轻轻挥手不是潇洒,默默离开也不是没有伤害。
在街上骑车,被一个逆行的愣头青撞个正着。人摔在路旁,头破血流胳膊受伤大胯错位;车子躺在沟里,胎扁把歪电瓶流了一地。愣头青单脚点地,骂一句想啥呢不看路没长眼真活该后扬长而去。
是晚梦中见到我爷,向他诉说委屈。我爷递过他那皱巴巴脏兮兮的小手绢,怜爱地说:丫头,来来来先擦擦眼屎,现在这世道变了,以后想着先把人看清楚,再说当实诚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