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男人
第一次记住“林清玄”这个名字,缘于那八个字“常想一二,不思八九”,这是他题给朋友的一副对联。
我常常在人生受挫或情绪低谷的时候,想起林先生这几个字,心里便如打开了一扇窗,冰冷阴霾就渐渐被融化驱散,不跟过去较劲了,也便学会了放下。
林清玄,究竟是一位怎样的作家?
每每读到他的文章,总在揣测他的性别,那如水的文字里流淌的该是一颗多么柔润的心,细腻得让人在那文字背后久久地回味。
有时竟忍不住再回头读一遍,思索着行云流水的句子,咀嚼着看似平淡却蕴含哲理的情愫亦或某个场景,某个人的样子。
亦如许多年前,我一听到先生的名字,总以为是个温婉敏感的江南女子,缘于他的名字还是他的文字?竟也道不清说不明。
或许是敬仰他那颗明察秋毫的心,能够捕捉到万千世界形形色色的喜与悲,乐与哀。粗糙的心是写不出这样清泉水一般月光般皎洁的文字的。
我是男人,自然知道男人的心,何以体悟得那么透彻,那么纹理清晰。
读《月光下的喇叭手》,我无法描绘出那种感觉,就像文中所映射的喇叭手醉了的乡愁。一辈子都在骊歌声中为永眠的人铺一条通往未知的路,却割舍不了故乡丢下的童年、他的大豆田,还有他的老祖父终于休止的故事。
不就是“回不了家的乡愁”吗?为何在林先生的笔下让人如此伤感,如此思绪绵延又仿佛虚无缥缈,就像黄昏的故乡上萦绕的一缕缕青烟,看得见又看不见,嗅到鼻子里的全是母亲的味道,全是写不完的乡愁。
席慕蓉的世界里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余光中的文字里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林先生的笔下乡愁是生命的刺青,喇叭手的乡愁是酒醉后忆起的大豆田上呼呼的风声,我的乡愁是父亲蹒跚的背影母亲满头的白发。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会染上故乡的烙印,无论你走多远,贫穷还是富有,故乡的容貌就像逝去的亲人,模糊又清晰。
清明或酒醉的时候,故乡便犹如月亮悄悄地穿过云雾,在你的心头唱起忧伤的歌,把你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孤独便失魂了似的在街心游荡,凝视的眼眸仿佛进了沙子,看不清故乡的路,看不见远方。
读《家家有明月风清》,我惊讶台湾竟有乡间小路上最见人情义理的“奉水”者,先生有感于此,或茶或水,在乡在城,其中都有人情的温热,在完全相同的桶里,一冷一热,一茶一水,连杯子都配得恰恰刚好,这里面究竟蕴藏着怎样的一颗心呢?
先生所写,心扉的突然洞开,是来自于从容和有情。人即使生活条件只能像动物那样,人也不应该活得如动物失去人的有情,从容温柔和尊严,人活着要像个人!
如果有较从容的心情,较有情的胸襟,则能把乱麻的线路抽出、理清,看清我们是如何的失落了青年时代对理想的追求,看清我们是在什么动机里开始物质权威的追逐,然后想想什么是我要的幸福呢?我最初所向往的幸福是什么?我波动的心为何不在震荡了呢?我是怎么样落入现在这个古井呢?
文字背后是对人的幸福、人的尊严,生命意义的思考,这样的文字不是僵硬的,它带着温度,不灼热亦不冰冷,它揪住了我们在麻木忙碌的追逐中疲惫的灵魂,抖落了一地的焦虑,送我们踏上回家的路,那里有我们被岁月打磨过的皮囊。
读《负琴盲师》,我窥探到先生悲天悯人的情怀;读《温一壶月光下酒》,我体悟到先生宠辱偕忘,不计喜悲的胸襟;读《以水为师》我明白了先生对水的仰慕以及对现代人的警醒;……
若干年后,当我真正得到一本先生的文集,我才惊讶于他是一位长相有些突兀的男人,我诧异这样瘦骨嶙峋的外表下有一颗如此清澈谦卑超脱的心,如水一样丰盈了每一个打开他文字的读者,于是我便多少有些愧疚了。
先生定不会怪罪于我们这些个凡夫俗子,2019年,他安详地离我们而去,然而年初他走的时候留给我们的箴言仿佛还在耳边:
我们虽然在尘网中生活,
但永远不要失去想飞的心,
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
是啊,每一个不想辜负生命的人,都应像先生一样,和时间赛跑,如水般滋养人间最美的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