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期对《论语》相关著作的阅读,推翻了我对孔子与儒家“刻板教条”的固有印象,从此对孔子其人有了新的看法;最近翻阅《周易》,对孔子的敬佩之情更深一层,故写此小文以记之。太史公感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而想见其为人。”于我心有戚戚焉。末学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懦愚,恐辱没仲尼先生、见笑于大方之家,只略陈己见,以表对先生的尊敬与仰慕。
——写在前面
一、孔子与《周易》
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他晚年喜好《周易》,曾三绝韦编,据说他“知天命”与习《周易》有关。他曾说“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如果再借我几年,我一定能学好《周易》!我想,孔老头肯定每天抱着这本书,爱不释手、欲罢不能,边读边赞叹,“写得真好,古人的智慧多么深远。”他一定想不到也会有无数的人遥遥隔了两千五百年岁月对他的注释发出如斯赞叹。
《文言传》是孔子解读《周易》的文辞,起初我不解,为什么仅仅释读乾坤两卦,读完之后恍然知觉——乾健坤顺,这不是孔子一直想要达到的境界吗?我很喜欢孔子对《乾》卦“初九,潜龙勿用”的解释,在他心里,自己也是一条潜伏蓄力的龙,等待尘尽光生的时刻照破山河万朵。
“龙德而隐者,不易乎世,不存乎名。”不被污浊的世俗改变节操,不汲汲于名利。孔子的生活环境很不好,父母过世得早,全靠自己一个人摸爬滚打才长大,他年轻时生活困窘,给人看过门、喂过牲口。有人夸赞他掌握很多技艺,他告诉别人,那是从小为生活所迫,所以才有这么多小技艺。孔子不像我们一样有固定的老师,据他的学生子贡说,文武之道散落民间,孔子向很多人学习。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处于社会下层的孔子凭着自己的好学精神和不易之志整理了六经。可见环境并不是绝对的决定因素,有多少人的生活环境优越于孔子,可是有哪个人的成就超越了他?
“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隐居不被任用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别人不肯定自己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自己喜欢的事情那就努力去做,自己不喜欢的那就不要做,有坚定的不能被改变的意志力,这叫做潜龙。孔子真正做到了。他周游列国、被时人戳脊梁骨泼凉水,累累若丧家之犬,可是他就是那么顽强,你可以不认同他的政治主张,但不得不为这种孤往精神而折服。六十岁老者,为时代和人民的命运奔走呼告,道之所在,这个老头是一定要追求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就是孔子。“潜龙”,是能沉静下来积蓄力量的,终有一天会飞在天上,就像孔子,沉潜一生、颠沛一生,终于在人类浩瀚的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沉静而耀眼。
“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防止产生妄念,培养自己坚定的意志,善待世人而不自我夸耀。世相浮华虚妄,太多人迷失在纷繁复杂的世相中,怀里的一颗真心,被社会染上了各种颜色。我们是否像贾宝玉的通灵宝玉那样,迷失在风尘中太久?迷失太久,可知如何找到出路?或许是时候问问我们的心,怎样寻找平静。孔子曾经夸赞过自然,认为大自然不发一语,但是四季在无言中轮转交替、万物在无言中焕发生机。大自然如此,孔子亦如此,他有很大的功绩,却从不夸耀,他不敢称自己是“圣人”,不敢与尧舜这样伟大的人比肩。私以为,在生活中,孔子是个和蔼又严厉的老头,能和后生晚辈聊天聊得很愉快,又有一种不容冒犯的气质,嘿嘿。
二、知我者其天乎
众所周知,孔子的一生,很不得志。
在此摘录李零先生一段话“孔子绝望于自己的祖国,徒兴浮海居夷之叹,但遍干诸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他是死在自己的家中——然而,他却没有家。不管他的想法对与错,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识分子的宿命。”
孔子是那个年代的堂吉诃德,他怀揣着自己的政治理念四处奔走,但四处碰壁、潦倒坎坷,明知其不可而为之,可笑也可爱。孔子曾问礼于老子,老子非常看不惯孔子这奔走复礼的样子,告诉他“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劝他去除骄气、多欲和不该有的志向。书上没有记载孔子是如何回答的,但我想,以孔老头这种傲娇性格,即便面对的人是老聃,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孔子也只会说“诺”,然后依旧我行我素,哈哈!这时的孔子还不是很出名,被偶像这样打击,毋庸讳言,他内心多多少少有些不快,仕途的不顺由此可见一斑,不过这只是个开始。
孔子曾说,一个人到了四十岁,却还被人讨厌,那这个人也就这样了,意思是没有什么大的作为。孔子五十多岁时在卫国做官,他在家里击磬,这时一个担着草筐的人路过,听出了敲磬人的心事,他说,你这样硁硁作响也太俗气了吧,别人不理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诗经都讲得清清楚楚了,河水深你就穿着衣服过去;河水浅,你就撩起衣服过去,你干嘛非得让人理解你呢?孔子无法,只好说不再与他辩论。这时的孔子,走到了人生的后二十年,仍然不容于世,不被世人理解。上面提到的荷篑者不能理解他,我们知道的长沮、桀溺不能理解他,更有楚狂接舆“凤歌笑孔丘”,我为孔子一哭!
孔子六十岁的时候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时他在郑国,与学生们走散了,于是乎一个人在城郭的东门等着学生。这时一个郑人告诉子贡,有个人站在东门,这个人上半身有圣人之相,可下半身却累累若丧家之犬。孔子听到了,万分感慨,身形相貌本来就是不太重要的东西,不过说我是丧家狗,太对了,太对了!在想象中,那时的郑国应该有很多人,熙熙攘攘,马车经过、尘土飞扬,于是孔子和学生们走散了。垂垂老矣的孔子身体抱恙,他举目四望、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只好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墙根等着学生们找到自己。李零先生评价:“恓惶”。我同意极了。李零先生说,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我也同意极了。
众多不理解孔子的人物和故事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子路。子路问孔子,卫君等着您为他做事呢,您想先干点什么?孔子答,一定要先“正名”。子路脱口而出“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您真的这样想?那不是太迂腐了吗!干嘛要正名呢?哈哈,直率的子路一语道破,恐怕老师心里五味杂陈。孔子呵斥他“野哉,由也!”仲由,你太放肆了!但是作为孔门十哲的子路尚且这样认为,遑论世人和执政者了。孔子可以呵斥子路,但怎么能“举直错诸枉”教导所有人呢?
孔子告诉我们:“人不知而不愠”、“不患莫己知”、“不见是而无闷”。实际上孔子总会感慨没有人了解自己,“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他所谓的“不知而不愠”只是开解性的话语罢了,越是反复强调,越希望有人了解自己、肯定自己。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这个寂寞又有趣的老头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坚持内心的理想信念,多可爱。远方有朋来,尚不知是否谈得拢,便“不亦乐乎”,含着一种淡淡的寂寞和悲哀。思想超出了那个时代是一种悲哀,悲哀又伟大。
三、临晚镜,伤流景
按照一般思路和套路来说,经历过坎坷挫折的人,到晚年应该会好过一些,至少从人性道德出发,我们希望如此。然而生活却不能被我们的情感左右,一生坎坷的孔子到了晚年依旧过得不太好,三个亲近的人依次去世,他内心的绝望是可以体会到的。
孔子有个儿子叫做孔鲤,“他日趋庭,叨陪鲤对”的鲤。有人问过孔鲤,你是孔子的儿子,那你有没有受过不一样的教导?(这个人叫陈亢,他想知道孔子是不是有私心,其实我们也想知道。)孔鲤是怎么回答的?他说,没有。只是孔子会问他最近学了什么,有没有学礼,有没有学诗,不学礼,无以立,不学诗,无以言。这时候陈亢和读者可能会有同样的想法,孔子还真不存着私心,对待自己的孩子和对待自己的学生别无二致。这样一位父亲倒是和贾政有点像,严厉中透着关爱和温和,恐怕孔鲤也有点惧怕自己的父亲吧。孔鲤去世比较早,早于孔子,在孔子69岁那年去世,那时孔子最后一次周游列国已经回来了,在自己的国家度过晚年。白发人送黑发人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小的打击,更何况是走到人生边缘的老人。我不忍推测孔子此时的心境,他是一个内敛的人,越是不言不语,内心的触动越大。
孔子有两位得意门生,一位得意,一位“得意”。
第一位得意门生是颜渊(颜回),就是我们熟知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那个人。颜渊和孔子的感情接近于父子之间的感情,颜渊对孔子崇拜,孔子对颜渊喜爱。颜渊这样评价孔子“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颜回自称)瞠乎后矣”,自认为无论怎么追赶,还是跟不上老师。这让我想到了苏老师和师爷李零老师,苏老师经常说“哎呀,我的老师学问太大了,我感觉我这辈子都比不过我的老师”,哈哈!苏老师也非常崇拜自己的老师,写过很多次“记我的老师——李零老师”。学生崇拜老师,老师也很喜爱学生,孔子一直把颜渊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颜渊不幸早逝,周围人为他厚葬,孔子认为厚葬不合制度,却拗不过众人,孔子大悲,颜回你把我当父亲,我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只好让你被厚葬了。从这些小事可以看出来,颜渊与孔子的感情十分深厚。有一首与颜回逝世相关的古琴曲,叫做《泣颜回》,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听听,体会一下孔子内心的感受。颜回去世那年,孔子71岁,已经步入生命的尾声。同一年,鲁哀公捕猎了一只麒麟,孔子哀叹,麒麟本是瑞兽,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乱世?感哀于麒麟,孔子于是年绝笔。
孔子另一个“得意”门生是子路,之所以“得意”是因为这个学生让老师既爱又气。子路是孔门一期的学生,比孔子小不了多少,兼之其性格直率鲁莽,于是经常和老师没大没小。颜回是个好学生、乖学生,非常听老师话,而子路爱跟老师对着干,不过我倒是喜欢子路多一点,他更有烟火气。子路先生说过一句很霸气的话“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虽然他自己很穷,但是一定会和朋友共患难,这样真性情,喜欢!子路有一次鼓瑟,就在孔子房间前面,孔子听到之后实在难以忍受(可能太难听了吧,哈哈,想到了张飞绣花),就把他撵走了。打这之后,其他门人子弟开始笑话子路,孔子看不过,说了子路好话“由也登堂,未入室也”,意思是子路的水平还可以啦!孔子几乎不夸奖子路,有次引用《诗经》的话来夸子路,夸他不嫉妒、不贪求,子路心里可高兴了,于是终身诵读这句话“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孔子知道后很失望,说你这样哪能好呢?可能孔老头害怕子路骄傲吧,哈哈。子路爱顶撞孔子,知道孔子去见卫君和南子,子路就非常不高兴、给老师摆脸色;还有上文提到的,子路当面说自己的老师迂腐。子路是个真性情的人,孔子虽然批评他,和他说话时几乎没有好脸色和好语气,不过他还是很喜欢子路的。在一次闲谈中,孔子说子路“不得死焉”,意思是子路这么鲁莽,以后会不得好死。本来是一句调侃,没想到一语成谶,子路果然不得好死。当时卫国发生叛乱,别人都赶快往外逃,只有子路要跑进城,有个逃出来的人叫子羔,子羔问子路,你进城做什么,里面发生叛乱了。子路回答,我拿着人家的俸禄,怎么能置之不顾呢?于是进了城。孔子听说卫国叛乱,立刻断言“由死也”,果然,子路被杀,被砍成了肉泥。孔子知道后把家里的肉酱全部扔了。我被子路的勇敢、善良和直率而打动,多希望他那时不要进城。不过调转车头,那绝对不是子路先生的风格,子路先生“舍生而取义者也”!子路死的那年,孔子72岁。
子路死后下一年,也就是公元前479年,孔子73岁,卒。
四、结语
我尊敬孔子,把他视为一个活生生的的人尊敬,后世给他的枷锁太重了,给他抹上了太浓太重的政治色彩,他一生不敢称自己是圣人,却被自己的学生和后代的统治者一步步推成了圣人。我眼中的孔子,有自己的感情,他会喜怒哀乐,也一度恓惶,他漫步于历史的长河,却从不以功高自居。他是一位长者,一位严肃自律的长者,希望后辈能够努力上进。
生活在那样动乱的年代,他想凭借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在漫漫长夜中踽踽独行,他为整个时代发声。他是孤独的,他是伟大的。
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一生俯首拜仲尼。
2019.3.30 夜色迟暮
阑珊 于桌前